李嗣衝又問道:“這等耗費修持的事情,他如何肯幫?”
何肆看向李嗣衝,認真道:“關心則亂,李哥智計從來在我之上,這不是你該向我求教的問題。”
李嗣衝聞言一愣,終是沉默點頭。
似乎是覺得自己這番直抒胸臆的表述太過直白,以至於暴露了自己現下的“不近人情”。
何肆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頭,說道:“李哥說過的,‘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隻在人情反複間’,我現在啊,腦子不太靈泛,可彆問道於盲了。”
話音未落,何肆忽然想到一事,可能會叫李嗣衝更放心托膽一些。
何肆便將龍雀大環歸鞘立在地上,又是上前一步,看向紅嬋,伸手,作索要孩子之狀。
紅嬋心有餘悸,看向李嗣衝。
李嗣衝咬牙,道:“給他啊。”
紅嬋猶豫片刻,終是將孩子遞給何肆。
何肆接過安睡的李頤,輕撫其頭頂,低聲道:“乾爹的確不是空手來的,有了這東西,就不怕那如意煙花上師不幫忙了。”
何肆心念微動,背後果然浮現出一尊熊熊火焰燃燒的大黑天法相,六臂威猛,象征著其在密宗護法神中最為圓融的一種形象。
肌膚青黑,赤發環蛇,戴五骷髏冠,三目怒睜,麵目獰厲。
袒胸露腹,胸飾瓔珞,身纏蛇飾,六臂持法器。
紅嬋驚恐地捂住下巴,李嗣衝卻不是第一次見了。
倏地,烈火焚燒開來。
李嗣衝看向何肆手中的孩子,繈褓也是被點燃起來。
紅嬋目露驚駭,李嗣衝卻是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餘燼抖落,隻見一個赤裸的孩童依偎何肆懷中,與同樣赤裸的他對比,一白一黑。
是何肆背後不見大黑天法相,已經全部轉移到了李頤身上。
何肆多大?李頤才多大?
小小的身子,寸寸肌膚,頓時被浸染得漆黑如墨,無一幸免。
紅嬋瞠目結舌,原本那粉嫩如玉的兒子,怎麼眼睜睜就變成了好似與僧祗奴私通生下的野種?
何肆將孩子遞還給其母親,麵色肉眼可見的蒼白幾分,卻仍強撐著笑意,說道:“嫂子彆怕,倒是李哥的話提醒了我,有這好東西差點忘了送給我乾兒子,這是密宗大黑主聖,也作觀音之化身,七相合一,現在是帝釋伽羅,司職引導眾生降伏邪魔心,歸正覺。是曾經借那位上師的一份修持,有它在,便不用多此一舉去尋道場了,等他前來為李頤解厄,自然可以收回這份修持,還有幾分我添的利息,也算有借有還了。”
言罷,何肆又對李嗣衝眨了眨眼,故作俏皮道:“李哥,這會兒總該放心裡了吧?小弟真是手段儘出了,謀求個十拿九穩了。”
李嗣衝卻關切他身體,問道:“你沒事兒吧?”
何肆搖了搖頭,無所謂道:“我沒事兒,但還有些事兒,得抓緊出京一趟,所以就不多留了,我能做的都做了,咱兒子,定能平安無事。”
何肆說著,就彎腰取了掉在地上的皂色夾襖夾褲,自顧自道:“有點大了。”
李嗣衝見他不似誆騙自己的樣子,才沒好氣道:“我下次在家裡給你備一套合身的衣物啊?”
何肆認真道:“這不太合適吧?”
李嗣衝翻了個白眼,“你都光不溜秋來了,也沒見你不好意思啊?”
何肆穿好衣裳,握住龍雀大環,便道:“那我就先走了。”
李嗣衝追問道:“去哪兒啊?”
何肆回答:“關外。”
李嗣衝又問,“作甚呐?”
何肆像個算盤珠子,一撥一動,回答道:“殺人,救人。”
李嗣衝看著有些虛弱的何肆,嘴硬心軟道:“就你現在這樣子,去關外被人殺還差不多。”
何肆腳步不停,認真道:“孩子的紅包先餘著,過年一起給了。”
李嗣衝低聲罵道:“瞧你那摳搜樣兒。”
何肆再走幾步,卻聽他又輕聲道:“全須全尾的,早些回來……”
何肆走出屋中,不留聲息倚靠土牆的庾元童見狀就要跟上,屋內卻是傳來李嗣衝的喝聲。
“元童,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現在走,我這驚弓之鳥,隻怕不是客嬤嬤的對手。”
庾元童腳步一頓,麵露無奈,語氣很輕,似乎自言自語,“永年,你這是要陷我於不義啊。”
李嗣衝卻知道他說什麼,不耐道:“自古忠義兩難全,總要占一個吧,可你現在走就是反複無常,不忠不義了。”
庾元童歎了口氣,不信李嗣衝會沒有後手,隻是拉著自己不做皇帝耳目罷了。
卻聽那已經走遠的何肆,忽然唱道:“看前方,嚇洞洞,定是那湛潏潏,黑龍潭,容我引下一個故事來,做個得勝頭回。”
李嗣衝聞言,笑罵道:“臭小子,才長了些微末本事,倒是比我還能臭屁了。”
庾元童也是聽出裡頭的意味,不禁伸手入懷揣,摸到一塊暖玉。
乃是陳含玉的那塊伴身之玉。
庾元童稍稍定心,索性就抗旨到底了,不再跟著何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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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元童動身走進屋中,對著客氏致歉道:“客嬤嬤,適才多有得罪,對不住啊。”
客氏搖了搖頭,意有所指道:“庾公公沒什麼對不住老身的,這話還是留著向陛下說去吧。”
庾元童聞言,臉上更是露出慚愧之色,自覺有負皇恩。
李嗣衝卻是一步站在庾元童麵前,挑眉瞪著客氏道:“嘿,你個死老太婆,少倚老賣老了,這是看元童為人老實,好欺負,你就給他亂扣帽子?那才那混不吝小子在的時候,你怎麼連屁都不敢放?給你麵子叫你一聲嬤嬤,扯什麼虎皮當大氣?”
客氏雙眼微突,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活了這把年紀,還從沒有人敢這麼對她說話。
“你怎麼敢說我倚老賣老?”
李嗣衝雙手叉腰,一錘定音道:“就憑陛下沒有吃過嬤嬤您一口奶。”
客氏麵色難看至極,氣得說不出話來,其實也是人精,借坡下驢,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庾元童,旋即轉身而去。
李嗣衝拍了拍庾元童的肩膀,說道:“走吧,咱去見見陛下。”
庾元童對此也不無敬佩道:“你膽子是真大。”
李嗣衝卻是冷笑道:“我有什麼膽大膽小的?該是他不敢見我才對吧?”
好言安撫好紅嬋後,李嗣衝抱著孩子,與庾元童一同踏入禦花園欽安殿,也不過半個時辰。
身著鶴氅的皇帝無視庾元童的告罪,看向一臉怒氣的李嗣衝,又是有些心虛的轉移視線,落在他懷裡黝黑似炭的嬰孩上。
尷尬玩笑道:“永年,你抱著啥呀?是煤山挖出來的黑疙瘩嗎,真黑啊……”
李嗣衝聞言,掀唇,作勢將懷中孩子一拋。
陳含玉見狀眼角跳動,不免心臟‘咯噔’一下,連忙前搶。
卻是發現被李嗣衝虛晃一槍,幾乎自證心虛了,有些懊惱。
如此,李嗣衝才口沒遮攔道:“算你還有幾分人性。”
陳含玉深吸一口氣,麵色稍緩,帶著些許怨懟道:“嚇我一跳啊,我還以為孩子不是你的種兒,你要摔死他呢。”
“我婆娘肚裡掉下來的肉,自然是我的種兒。”
李嗣衝與陳含玉針鋒相對,似在道家神宮裡開無遮大會。
陳含玉歎氣道:“卻是徒有革囊不是嗎?”
李嗣衝怒上心頭,更是反唇相譏道:“太上皇二十六年前要是也這般作想,哪有今日的炎禧朝?”
陳含玉歎了口氣,服軟道:“算我禍來神昧,行了不?”
李嗣衝眼中的怒氣未消,譏笑道:“行啊,當然行,皇帝真是天下最好當的了,不管犯了什麼錯,至多下個罪己詔就完事了,一貫如是……”
陳含玉麵上掛不住,沉聲警告:“差不多行了啊,李永年,再說,我可翻臉了。”
多年為伴,李嗣衝也是深諳這位的脾性,及時懸崖勒馬,不觸他黴頭,隻是聳了聳肩,也沒再說什麼。
陳含玉看他這副德性,卻是怒道:“你信得過何肆,卻信不過我?”
李嗣衝撇了撇嘴,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將腹誹宣之於口:“信與不信,與我罵你這事兒有衝突嗎?”
這下倒是陳含玉錯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