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鐘一去世,寶玉悲痛萬分,哭得撕心裂肺。李貴等人費了好大勁兒,勸解了許久,寶玉才止住哭聲。回府的時候,他依然滿臉哀傷,沉浸在悲痛之中。賈母資助了幾十兩銀子,還另外準備了祭奠的物品,讓寶玉去為秦鐘吊唁燒紙。七天後,秦鐘便被送殯入土,這裡便不再多提。此後,寶玉每日都沉浸在對秦鐘的思念與哀悼裡,然而也隻能徒歎奈何。
日子一天天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這天,賈珍等人前來向賈政稟報:“園子裡的工程都已經完工了,大老爺已經去看過,現在就等老爺您去瞧瞧。要是有不合適的地方,還可以再改造,之後就能題匾額和對聯了。”賈政聽後,沉思了一會兒,說道:“這匾額和對聯還真是個難題。按道理,應該請貴妃賜題才對,可是貴妃如果沒有親眼看到園子的景致,大概也不會隨便擬題。要是一直等到貴妃遊幸之後再請她題字,這麼大的園子,這麼多的亭台樓閣,要是沒有字來標注,總覺得單調無趣,就算有花柳山水,也難以增色。”旁邊的清客們笑著回應道:“老世翁所言極是。如今我們有個想法:各處的匾額和對聯肯定不能少,但現在也彆急著確定名字。咱們先根據園中的景致,用兩字、三字或者四字,大致貼合意境地擬出來,暫且做成燈匾和對聯掛起來。等貴妃遊幸的時候,再請她確定正式的名字,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賈政等人聽了,紛紛表示讚同:“這個主意不錯。我們今天就先去看看,把匾額和對聯題了,如果合適就用;要是不合適,再把雨村請來,讓他重新擬定。”眾人笑著說:“老爺今天擬定的肯定很好,何必還要等雨村呢。”賈政笑著說:“你們有所不知,我從小在花鳥山水的題詠方麵就沒什麼天賦,如今上了年紀,又被各種事務纏身,對於這些怡情悅性的文章就更加生疏了。就算擬出來,恐怕也會迂腐古板,反而不能為花柳園亭增添光彩,不太妥當,倒顯得沒意思了。”清客們笑著說:“這也沒關係。我們大家一起看,共同擬定,各取所長,好的就留下,不好的就刪掉,也未嘗不可。”賈政說:“這個說法很對。而且今天天氣暖和,大家正好去逛逛。”說完,便起身帶領眾人前往園子。
賈珍先去園子裡通知眾人。正巧,最近寶玉因為思念秦鐘,一直鬱鬱寡歡,賈母常常讓人帶他到園子裡玩耍。此時寶玉也剛進園子,忽然看見賈珍走來,賈珍笑著對他說:“你還不出去,老爺馬上就來了。”寶玉聽了,帶著奶娘和小廝們,急忙往園外跑去。剛轉過彎,就迎麵碰上賈政帶著一眾客人走來,想躲也來不及,隻好站在一旁。賈政最近聽說私塾先生稱讚寶玉特彆擅長對對聯,雖然不喜歡讀書,卻在這方麵有些彆樣的才情。今天偶然碰到這個機會,便讓寶玉跟著一起。寶玉隻好跟在後麵,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賈政剛走到園門前,隻見賈珍帶著許多執事人員,在一旁恭敬地站著。賈政說:“你先把園門都關上,我們先看看外麵再進去。”賈珍聽了,立刻讓人把門關好。賈政端正地審視園門,隻見正門有五間,上麵是桶瓦泥鰍脊的樣式;門欄和窗欞,都是精心雕刻的新鮮花樣,沒有用朱粉塗抹裝飾;清一色的水磨群牆,下麵是白石砌成的台階,雕刻成西番草的圖案。左右望去,都是雪白的粉牆,下麵是虎皮石,依著地勢砌成,果然不落俗套,毫無富麗俗氣,賈政看了很是歡喜。於是他讓人打開門,隻見迎麵有一座翠綠的山峰擋住了視線。清客們都讚歎道:“好山,好山!”賈政說:“要是沒有這座山,一進園子,所有的景色就都儘收眼底了,那還有什麼趣味。”眾人都說:“太對了。若不是胸中大有丘壑,怎麼能想到這樣的設計。”說完,往前一看,隻見白色的石頭高聳林立,有的像鬼怪,有的像猛獸,縱橫交錯,相互拱衛,石頭上麵苔蘚斑駁,藤蘿纏繞掩映,中間隱隱露出一條羊腸小道。賈政說:“我們就從這條小路進去遊覽,回來的時候從另一邊出去,這樣才能把園子的景色都看遍。”
說完,賈政讓賈珍在前麵帶路,自己扶著寶玉,緩緩走進山口。一抬頭,忽然看見山上有一塊鏡麵般的白石,這裡正是迎麵需要題字的地方。賈政回頭笑著說:“各位請看,這裡題什麼名字才好呢?”眾人聽了,有的說應該題“疊翠”二字,有的說該題“錦嶂”,還有的說“賽香爐”“小終南”等等,各種各樣的名字,有好幾十個。
原來,眾人心裡早知道賈政是想借此機會試試寶玉的學業長進如何,所以隻是用一些俗套的名字來敷衍。寶玉也料到了他們的心思。賈政聽了眾人的提議,便回頭讓寶玉來擬一個名字。寶玉說:“我曾聽古人說過:‘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況且這裡並不是主山正景,本來也沒什麼可題的,隻是遊覽途中的一個過渡罷了。不如直接寫上‘曲徑通幽處’這句古詩,倒顯得大方氣派。”眾人聽了,都紛紛稱讚:“太對了!二公子天分高,才情出眾,不像我們這些讀死書的人。”賈政笑著說:“可彆胡亂誇獎。他年紀小,不過是拿一點見識當十點用,大家取笑罷了。再看看有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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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他們走進石洞。隻見樹木鬱鬱蔥蔥,奇花鮮豔奪目,一條清澈的溪流,從花木深處蜿蜒曲折地傾瀉到石縫下麵。再往前走幾步,漸漸向北,地勢變得平坦開闊,兩邊的飛樓高聳入雲,雕梁畫棟,都隱藏在山坳和樹梢之間。俯身望去,隻見清澈的溪流像雪花般飛濺,石階仿佛穿過雲層,白色的石頭砌成欄杆,環繞著池塘邊緣,石橋有三個橋洞,橋洞上雕刻著獸麵,好像在吐水。橋上有一座亭子。賈政和眾人走上亭子,靠著欄杆坐下,賈政問道:“各位覺得這裡該題什麼名字呢?”眾人都說:“當年歐陽公的《醉翁亭記》裡說‘有亭翼然’,就叫‘翼然’吧。”賈政笑著說:“‘翼然’這個名字雖然不錯,但這座亭子是依水而建的,名字還是要偏向與水相關才合適。依我看,歐陽公說的‘瀉出於兩峰之間’,就用他這個‘瀉’字。”有一位客人說:“太對了,太對了。用‘瀉玉’二字真是妙極了。”賈政撚著胡須沉思,一抬頭看見寶玉在旁邊侍立,便笑著讓他也擬一個名字。
寶玉聽了,連忙回答說:“老爺剛才說的很有道理。但是仔細追究起來,當年歐陽公給釀泉題字用‘瀉’字很合適,可今天這裡的泉水如果也用‘瀉’字,就不太妥當了。況且這裡是省親駐蹕的彆墅,應該按照應製的規格來,用這樣的字眼,顯得粗俗不雅。我覺得應該再擬一個更含蓄蘊藉的名字。”賈政笑著說:“各位聽聽他這番話怎麼樣?剛才眾人想新的名字,你說不如用舊的;現在我們用舊的,你又說粗俗不妥。那你說說你的想法,我聽聽。”寶玉說:“如果用‘瀉玉’二字,倒不如用‘沁芳’二字,這樣既新穎又雅致。”賈政撚著胡須,微微點頭,沒有說話。眾人連忙迎合,誇讚寶玉才情不凡。賈政說:“匾上的兩個字定下來了。再作一副七言對聯吧。”寶玉聽了,站在亭上,四處張望了一下,立刻有了主意,便念道:“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賈政聽了,點頭微笑。眾人更是讚不絕口。
於是,他們出了亭子,走過池塘,一路上對一山一石、一花一木都仔細觀賞。忽然抬頭,看見前麵有一排粉色的圍牆,裡麵有幾間整潔的房舍,千百竿翠竹環繞掩映。眾人都說:“好一個清幽的地方!”於是大家走了進去,隻見一進門就是曲折的遊廊,台階下的石子鋪成了甬道。上麵有兩三間小巧的房舍,中間是一間客廳,兩邊是臥室,裡麵的床幾椅案都是按照房間的尺寸定製的。從裡間的房間又有一個小門,出去就是後院,後院裡有高大的梨樹和芭蕉。還有兩間小小的耳房。後院牆下有一個小小的缺口,一股清泉流了進來,開鑿的溝渠隻有一尺左右寬,泉水流入牆內,沿著台階和房屋,流到前院,在竹林下盤旋後流出。賈政笑著說:“這一處還不錯。要是能在月夜坐在這窗下讀書,那這一生也不算虛度了。”說完,看著寶玉,寶玉嚇得連忙低下了頭。
清客們趕忙用話打圓場,又說:“這裡的匾額應該題四個字。”賈政笑著問:“哪四個字呢?”一個人說“淇水遺風”。賈政說:“太俗了。”另一個人說“睢園雅跡”。賈政又說:“也俗。”賈珍笑著說:“還是讓寶兄弟擬一個吧。”賈政說:“他還沒開始寫,就先評論彆人的好壞,可見是個輕浮的人。”清客們說:“他評論得很有道理,可拿他怎麼辦呢。”賈政連忙說:“可彆這麼縱容他。”於是對寶玉說:“今天就讓你隨便說,先發表評論,然後再讓你寫。剛才眾人說的,有能用的嗎?”寶玉回答說:“都不太合適。”賈政冷笑著說:“怎麼不合適?”寶玉說:“這裡是貴妃第一次來的地方,必須要有歌頌聖上的意思才行。如果用四個字的匾額,古人已經有現成合適的,何必再重新創作。”賈政說:“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用詞嗎?”寶玉說:“這些太刻板迂腐了。不如用‘有鳳來儀’四個字。”眾人聽了,都齊聲叫好。賈政點頭說:“你這小子,也算是有點見識了。”接著又說:“再題一副對聯。”寶玉便念道:“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賈政搖了搖頭說:“也沒什麼特彆出色的地方。”說完,便帶著眾人走了出來。
剛要離開的時候,賈政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問賈珍:“這些院落房宇以及幾案桌椅都有了,那些帳幔簾子和陳設的玩器古董,也都是一處一處按照合適的樣式配備好的嗎?”賈珍回答說:“陳設的東西已經添了很多,到時候自然會按照合適的方式擺放。帳幔簾子,昨天聽璉兄弟說,還不全。這原本是在工程一開始的時候,就畫好了各處的圖樣,量好了尺寸,派人去置辦的。想必昨天到了一半。”賈政聽了,就知道這件事不是賈珍負責到底的,便讓人去叫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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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賈璉匆匆趕來。賈政向他詢問各類物品的采辦情況,總共需要多少,目前已經得到了多少,還缺多少。賈璉聽到詢問,趕忙從靴桶裡的靴掖中取出一個記錄簡略內容的紙折,查看一番後回複道:“妝蟒繡堆、刻絲彈墨以及各種綢綾製成的大小幔子,一共一百二十架,昨天到了八十架,還缺四十架。簾子有二百掛,昨天都已經備齊了。另外還有猩猩氈簾二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二百掛,墨漆竹簾二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每種都到了一半,估計到秋天就能全部置辦齊全。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每種各一千二百件,也都已經有了。”
眾人一邊走著,一邊交談。突然,一座青山斜斜地擋住了去路。轉過山坳,隱隱約約出現了一排用黃泥築成的矮牆,牆頭上都用稻莖覆蓋著,起到掩護的作用。牆內有幾百株杏花,盛開得如同噴火蒸霞一般絢爛奪目。裡麵有幾間茅屋。茅屋外麵種著桑、榆、槿、柘等樹,它們新長出的枝條,隨著地勢的曲折,編成了兩溜綠色的籬笆。籬笆外的山坡下,有一口土井,旁邊擺放著桔槔轆轤等打水的器具。再往下,是一片片排列整齊的田地,種滿了各種蔬菜和鮮花,一望無際。
賈政看到這番景象,笑著說道:“這裡倒有些獨特的韻味。雖說這是人工刻意營造的,但此刻一見,不免勾起我歸隱田園的想法。我們進去休息一會兒吧。”說完,正要走進籬笆門,忽然看見路旁有一塊石碑,這是為留題準備的。眾人笑著說:“更妙了,更妙了!這裡如果掛匾額等待題字,那田園的質樸之風就全沒了。立這麼一塊石碑,反倒增添了不少景致,若不是範石湖描寫田園的詩句,都不足以描繪出這裡的美妙。”賈政說:“各位請題。”眾人說:“剛才二公子說過,‘編新不如述舊’,這裡古人已經把意境都表達儘了,不如就直接寫上‘杏花村’,妙極了。”賈政聽了,笑著對賈珍說:“多虧你們提醒我。這裡都很完美,隻是還少一個酒幌。明天做一個,不要太華麗,就按照外麵村莊的樣式來,用竹竿挑在樹梢上。”賈珍答應了,又回稟說:“這裡不適合養彆的雀鳥,隻買些鵝鴨雞之類的來養,才更相稱。”賈政和眾人都說:“更妙了。”賈政又對眾人說:“‘杏花村’這個名字固然好,隻是和實際的村名重複了,村名還是等請貴妃賜名比較好。”清客們都說:“是啊。現在暫且用個虛名,那用什麼字樣好呢?”
大家都在思考,寶玉卻等不及了,也不等賈政吩咐,就說道:“古詩裡有‘紅杏梢頭掛酒旗’的句子。現在不如用‘杏簾在望’四個字。”眾人都說:“‘在望’這個詞用得好!又和‘杏花村’的意思暗暗相合。”寶玉冷笑著說:“村名要是用‘杏花’兩個字,就太俗氣了。還有古人的詩說‘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這個名字,更妙呢?”眾人聽了,更是拍手叫好:“妙啊!”賈政卻突然大聲喝道:“你這無知的孽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就敢在老先生們麵前賣弄!剛才讓你說那些,不過是試試你的水平高低,逗個樂子,你還當真了!”
說著,賈政帶著眾人走進茅屋,裡麵紙窗木榻,富貴的氣息一掃而空。賈政心裡很是喜歡,卻看著寶玉問:“這裡怎麼樣?”眾人見賈政問,都悄悄推寶玉,讓他說好聽的。寶玉卻不聽眾人的勸告,應聲說道:“這裡比不上‘有鳳來儀’的地方太多了。”賈政聽了,生氣地說:“你這無知的蠢物!你隻知道朱樓畫棟、俗不可耐的富麗才好,哪裡懂得這清幽的意境。這都是不讀書的過錯!”寶玉急忙回答說:“老爺教訓得對,隻是古人常說‘天然’二字,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眾人見寶玉這麼固執,都怪他癡呆不改。現在聽他問“天然”的意思,便連忙說:“彆的都能明白,怎麼連‘天然’都不知道?‘天然’,就是自然天成,不是人力所能造就的。”寶玉說:“原來是這樣!可在這裡設置一個田莊,明顯能看出是人力刻意雕琢、牽強附會而成的。遠處沒有鄰村,近處不靠城市,背靠的山沒有脈絡,臨近的水沒有源頭,孤零零地突兀在那裡,不太符合大觀園的宏大意境。哪比得上前麵的‘有鳳來儀’,有自然的道理,有自然的氣息,雖然種竹引泉,但也不至於顯得雕琢痕跡過重。古人說的‘天然圖畫’四個字,就是怕不是那個地方卻強行營造出那個地方的樣子,不是那座山卻強行造出那座山的模樣,即使百般精巧,最終也不合適……”還沒等寶玉說完,賈政氣得大聲喝令:“把他趕出去!”寶玉剛被趕出去,賈政又喝令:“回來!”接著說:“再題一副對聯,如果寫得不通,一並打嘴!”寶玉隻好念道:“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賈政聽了,搖頭說:“更不好。”說完,帶著眾人走了出來,轉過山坡,穿過花叢,沿著柳樹,撫摸著石頭,順著泉水,經過荼蘼架,再進入木香棚,越過牡丹亭,走過芍藥圃,進入薔薇院,走出芭蕉塢,一路蜿蜒曲折。忽然聽到潺潺的流水聲,從石洞傾瀉而出,上麵藤蘿薜荔倒垂,下麵落花漂浮蕩漾。眾人都讚歎道:“好景色,好景色!”賈政問:“各位覺得這裡該題什麼名字?”眾人說:“不用再想了,正好就是‘武陵源’三個字。”賈政笑著說:“又太實在了,而且顯得陳舊。”眾人笑著說:“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了。”寶玉說:“這就更露骨了。‘秦人舊舍’有避亂的意思,在這裡不合適。不如用‘蓼汀花漵’四字。”賈政聽了,斥責寶玉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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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眾人準備進入港洞時,賈政又想起園子裡有沒有船。賈珍說:“采蓮船一共有四隻,座船一隻,現在還沒有造好。”賈政笑著說:“可惜沒辦法乘船進去了。”賈珍說:“從山上的盤道也可以進去。”說完,在前麵帶路,大家攀著藤條,扶著樹木走過去。隻見水上的落花越來越多,水也越發清澈,水波蕩漾,曲折迂回。池塘邊兩行垂柳,夾雜著桃樹和杏樹,枝葉繁茂,遮天蔽日,地上一點塵土都沒有。忽然,柳蔭中又露出一座折帶朱欄板橋,眾人走過橋去,發現條條道路相通,眼前出現了一所清涼的瓦舍,一色的水磨磚牆,清瓦花堵。大主山分出的支脈,都從牆下穿過。
賈政說:“這所房子,沒什麼特彆的趣味。”於是,他走進門,忽然迎麵出現一塊高聳入雲的大玲瓏山石,周圍環繞著各種石塊,竟然把裡麵所有的房屋都遮住了,而且一株花木都沒有。隻見許多奇異的草:有的是牽藤的,有的是引蔓的,有的垂在山巔,有的穿過石縫,甚至有的垂在屋簷、繞在柱子上,盤繞在台階和牆壁上,有的像翠綠的帶子飄飄飛舞,有的像金色的繩子盤繞彎曲,有的果實像丹砂一樣紅,有的花朵像金桂一樣香,氣味芬芳濃鬱,不是普通花香所能相比的。賈政不禁笑著說:“有趣!隻是我不太認識這些。”有人說:“是薜荔藤蘿。”賈政說:“薜荔藤蘿可沒有這麼奇異的香味。”寶玉說:“確實不是。這裡麵也有藤蘿薜荔。那散發香味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概是蘭草,這一種大概是清葛,那一種是金草,這一種是玉蕗藤,紅色的自然是紫芸,綠色的肯定是青芷。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記載的那些異草,有的叫藿薑蕁,有的叫綸組紫絳,還有石帆、水鬆、扶留等,也有叫綠荑的,還有丹椒、蕪、風連。如今時間久遠,人們漸漸不認識了,所以就根據它們的形狀來取名,時間長了,名字叫錯了也是有的。”還沒等寶玉說完,賈政就大聲喝道:“誰問你了!”嚇得寶玉趕緊往後退,不敢再說話。
賈政看到兩邊都是抄手遊廊,便順著遊廊往裡走。隻見上麵有五間清雅的大屋連著卷棚,四麵都有走廊,綠色的窗戶,油飾的牆壁,比前麵幾處更加清雅彆致。賈政感歎道:“在這軒中煮茶撫琴,都不必再焚燒名貴的香料了。這樣的建築已經出乎意料,各位必定有佳作新題來為它的匾額增色,才不辜負這裡的景致。”眾人笑著說:“再沒有比‘蘭風蕙露’更貼切的了。”賈政說:“也隻好用這四個字。那對聯呢?”一個人說:“我想了一副,大家一起評判修改。”接著念道:“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眾人說:“這對聯妙是妙,隻是‘斜陽’二字不太妥當。”那人說:“古人詩裡有‘蘼蕪滿手泣斜暉’。”眾人說:“太頹喪了,太頹喪了。”又有一個人說:“我也有一副對聯,大家看看怎麼樣。”於是念道:“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賈政撚著胡須沉吟,也想題一副對聯。忽然抬頭看見寶玉在旁邊不敢出聲,便喝道:“怎麼該你說話的時候又不說了?還要等人來請教你不成!”寶玉聽到後,便回答說:“這裡並沒有什麼‘蘭麝’‘明月’‘洲渚’之類的,要是非要這麼刻意地寫,就是題二百副對聯也寫不完。”賈政說:“誰按著你的頭,讓你必須用這些字樣了?”寶玉說:“這樣的話,匾額上不如用‘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荳蔻才猶豔,睡足荼夢也香。”賈政笑著說:“這是套用的‘書成蕉葉文猶綠’,沒什麼稀奇的。”眾客說:“李太白作《鳳凰台》,全套用《黃鶴樓》的寫法,隻要套用得巧妙就行。如今仔細品評,剛才這副對聯,竟比‘書成蕉葉’更加清幽雅致、活潑生動。相比之下,‘書成’那句,倒像是套用這副對聯來的。”賈政笑著說:“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走了出來。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座巍峨的樓閣,層層高樓拔地而起,四麵的宮殿相互環抱,長長的複道曲折縈繞,青鬆輕拂屋簷,玉欄環繞台階,獸麵裝飾金光閃耀,螭頭雕刻色彩斑斕。賈政說:“這就是正殿了,隻是太過富麗堂皇了些。”眾人都說:“就應該這樣才對。雖然貴妃崇尚節儉,天性厭惡繁雜、喜愛質樸,但以她如今的尊貴身份,這樣的禮儀規格也不為過。”一邊說著,一邊走著,隻見正麵出現了一座玉石牌坊,上麵龍蟠螭護,雕刻得玲瓏剔透。賈政問:“這裡該寫什麼文字?”眾人說:“必定是‘蓬萊仙境’才妙。”賈政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寶玉看到這個地方,心中忽然有所觸動,仔細回想起來,好像在哪裡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是哪年哪月哪日的事了。賈政又讓他題字,寶玉隻顧著回想之前的情景,完全無心於此。眾人不明白他的意思,隻當他這半天被折騰得精神疲憊,才思枯竭了;要是再繼續考問逼迫,把他逼急了,說不定會出什麼事,反倒不好。於是連忙都勸賈政:“算了,算了,明天再題吧。”賈政心裡也擔心賈母不放心,便冷笑著說:“你這小子,也有不行的時候。也罷,限你一天時間,明天要是還寫不出來,我絕不饒你。這裡是重要的地方,你可要好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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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帶著眾人繼續前行,再次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從剛進園子到現在,才遊覽了園子的十分之五六。這時,有人來稟報,說雨村那邊派人來回話了。賈政笑著說:“這剩下的幾處沒法遊覽了。即便如此,還是要從那邊出去,就算不能仔細觀賞,也能稍微瀏覽一番。”說著,便帶著賓客們向前走去。來到一座大橋前,隻見水流如晶瑩的簾子一般奔騰而入。原來,這座橋是通向外麵河流的水閘,是引泉水進入園子的地方。賈政便問:“這個水閘叫什麼名字?”寶玉回答道:“這是沁芳泉的正源,就叫‘沁芳閘’吧。”賈政卻說:“胡說,偏不用‘沁芳’這兩個字。”
於是,他們一路前行,一路上,有的是清幽的廳堂和質樸的茅屋,有的地方用石頭堆砌成圍牆,有的用花卉編織成窗戶,山腳下有幽靜的尼姑佛寺,樹林中藏著女道士的煉丹房,還有長廊曲洞、方形的大屋和圓形的亭子,賈政都來不及一一進去參觀。賈政說走了半天,腿都酸了,還沒休息過,忽然又看見前麵出現了一所院落,便笑著說:“到這裡可得進去休息一下了。”說著,徑直帶著眾人繞過碧桃花,穿過一層用竹籬和花障編成的月洞門,不一會兒,就看到粉色的圍牆環繞,綠色的柳樹低垂。賈政和眾人走進院子。
一進院門,兩邊都是相連的遊廊。院子裡點綴著幾塊山石,一邊種著幾株芭蕉;另一邊是一棵西府海棠,樹冠像一把大傘,細長的柳枝垂下來,紅色的花朵如同丹砂一般豔麗。眾人讚歎道:“好花,好花!以往也見過不少海棠,可從來沒見過這麼美妙的。”賈政說:“這叫‘女兒棠’,是外國的品種。民間傳說它出自‘女兒國’,說那個國家這種花最多,不過這也是些荒誕不經的說法罷了。”眾人笑著說:“雖說荒誕,可這名字怎麼流傳這麼久呢?”寶玉說:“大概是文人雅士覺得這花的顏色紅暈如同塗抹了胭脂,姿態輕柔好似弱不禁風,很有閨閣女子的韻味,所以用‘女兒’來命名。想來是被世間那些庸俗之人聽了,就把它編進野史當作證據,以訛傳訛,大家就都當真了。”眾人聽了,都紛紛點頭稱讚說得妙。
一邊說著話,眾人一邊在遊廊外抱廈下做好的榻上坐了下來。賈政問:“大家想想,用幾個什麼新鮮的字來給這裡題字呢?”一位客人說:“‘蕉鶴’二字最為巧妙。”另一個人說:“‘崇光泛彩’才合適。”賈政和眾人都說:“‘崇光泛彩’這個名字好!”寶玉也說:“妙極了。”接著又歎了口氣說:“隻是可惜了。”眾人問:“可惜什麼?”寶玉說:“這裡同時種著芭蕉和海棠,其中暗含著‘紅’‘綠’二字。要是隻提芭蕉,那海棠就沒了著落;要是隻說海棠,芭蕉也沒了依托。所以有芭蕉沒海棠不行,有海棠沒芭蕉更不行。”賈政問:“那依你之見呢?”寶玉說:“依我看,題‘紅香綠玉’四字,才能兩全其美。”賈政聽了,搖著頭說:“不好,不好!”
說著,賈政帶著眾人走進房間。隻見這幾間屋子收拾得與彆處不同,幾乎分不出間隔來。原來,四麵都是雕空的玲瓏木板,上麵刻著“流雲百蝠”“歲寒三友”等圖案,還有山水人物、翎毛花卉,或者是集錦、博古、卍字等各種花樣,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刻,並且用五彩顏料描繪,鑲嵌著金銀珠寶。一格一格的,有的地方用來藏書,有的地方用來放置香爐,有的地方用來擺放筆硯,有的地方用來供花設瓶、安置盆景。這些格子各式各樣,有天圓地方的形狀,有葵花蕉葉的樣式,還有連環半璧的造型。真是花團錦簇,精巧玲瓏。一會兒,糊上五色紗,就成了小窗;一會兒,覆蓋上彩綾,又成了幽密的門戶。而且滿牆滿壁,都是依照古董玩器的形狀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的東西,雖然掛在牆上,但都與牆壁平齊。眾人都稱讚道:“好精致的設計!真不知道是怎麼想出來的!”
賈政等人走進來,還沒走兩層,就都迷了路,左邊看有門可以通行,右邊瞧又有窗戶暫時隔開,等走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了去路。回頭再走,又看到窗紗明亮通透,好像有門可以出去;可等到了門前,忽然看見迎麵也走來一群人,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原來是一架大玻璃鏡照出來的影像。等轉過鏡子,發現門更多了。賈珍笑著說:“老爺跟我來。從這扇門出去,就是後院,從後院出去,反倒比剛才更近了。”說著,又轉了兩層紗櫥錦格,果然找到一扇門出去,院子裡滿是薔薇和寶相花。轉過花障,就看見一條清澈的溪流擋住了去路。眾人驚訝地問:“這股水又是從哪裡來的呢?”賈珍遠遠地指著說:“這水原本從那個水閘開始,流到那個洞口,從東北的山坳裡引到那個村莊,又開了一道岔口,引到西南方向,最後都流到這裡,合在一起,從那牆下流出去。”眾人聽了,都說:“太神奇絕妙了!”說著,忽然一座大山擋住了去路。眾人都說:“迷路了。”賈珍笑著說:“跟我來。”依舊在前麵帶路,眾人跟著他,沿著山腳一轉彎,就到了一條平坦寬闊的大路,眼前豁然開朗,大門就在麵前。眾人都說:“有趣,有趣,真是巧奪天工啊!”於是,大家都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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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一心隻惦記著園子裡的景致,又不見賈政吩咐他離開,沒辦法,隻能跟著來到書房。賈政忽然想起他來,這才大聲喝道:“你還不回去?難道還沒逛夠!也不想想逛了這大半天,老太太肯定掛念著。趕緊進去,老太太疼你也是白疼了。”寶玉聽了,這才退了出來。
到了院外,幾個跟著賈政的小廝立刻上來,攔腰抱住寶玉,都說:“今兒多虧了我們,老爺才這麼高興,老太太派人出來問了好幾次,都虧我們回說老爺高興;不然,要是老太太叫你進去,你就沒法施展才華了。大家都說,你剛才作的那些詩比一般人的都強。今兒得了這麼好的彩頭,該賞賞我們了。”寶玉笑著說:“每人給一吊錢。”眾人說:“誰稀罕那一吊錢!把你這個荷包賞給我們吧。”說著,一個小廝上來解寶玉的荷包,另一個就去解扇囊,不由分說,把寶玉身上佩戴的東西都解了去。還說:“好好地給你送上去。”一個小廝把寶玉抱起來,幾個小廝圍在周圍,把他送到賈母居住的二門前。當時賈母已經讓人看了好幾次了。眾奶娘丫鬟迎上來,見過賈母,知道寶玉沒受什麼委屈,心裡自然高興。
過了一會兒,襲人端了茶過來,見寶玉身邊佩戴的東西一件都沒了,便笑著說:“你帶的東西又被那些沒臉的家夥解去了。”林黛玉聽說後,走過來一看,果然一件不剩,就對寶玉說:“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以後再想要我的東西,可沒門兒了!”說完,賭氣回到房間,把前幾天寶玉讓她做的那個香袋——才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要剪。寶玉見她生氣,就知道事情不妙,急忙趕過來,可香袋已經被剪破了。
寶玉之前見過這個香囊,雖然還沒做完,但十分精巧,花費了不少工夫。如今見黛玉無緣無故把它剪了,也很生氣。於是連忙解開衣領,從裡麵紅襖的衣襟上把黛玉送給他的那個荷包解下來,遞給黛玉看,說:“你看看,這是什麼!我什麼時候把你的東西給彆人了?”林黛玉見他如此珍惜,一直帶在貼身的地方,知道他是怕彆人拿走,因此又後悔自己太莽撞,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剪了香袋。她又羞愧又生氣,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寶玉說:“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得給我東西。我把這個荷包也還給你,怎麼樣?”說著,把荷包扔到她懷裡就要走。黛玉見他這樣,越發氣得哽咽起來,眼淚汪汪地又要拿起荷包來剪。寶玉見她這樣,急忙轉身搶過荷包,笑著說:“好妹妹,饒了它吧!”黛玉把剪子一扔,擦著眼淚說:“你彆一會兒對我好,一會兒又惹我生氣,要是討厭我,就彆理我。這算怎麼回事啊!”說著,賭氣上床,臉朝裡躺下,擦著眼淚。寶玉忍不住湊上前,“妹妹”長“妹妹”短地賠不是。
這時,前麵賈母大聲叫著找寶玉。眾奶娘丫鬟連忙回話說:“在林姑娘房裡呢。”賈母聽了,說:“好,好,好!讓他們姊妹們一起玩玩吧。剛才他父親把他拘了半天,讓他開心一會兒。隻是彆讓他們拌嘴,不許欺負他。”眾人答應著。黛玉被寶玉糾纏得沒辦法,隻好起來說:“你就是不想讓我安生,我離了你總行了吧。”說著,就往外走。寶玉笑著說:“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一邊說,一邊又把荷包拿起來戴上。黛玉伸手去搶,說:“你說不要了,這會兒又戴上,我都替你害臊!”說著,“嗤”的一聲又笑了。寶玉說:“好妹妹,明天再給我做個香袋吧。”黛玉說:“那得看我心情。”一邊說著,兩人一邊出了房間,到王夫人的上房去了,正好寶釵也在那裡。
此時王夫人這邊熱鬨非凡。原來賈薔已經從姑蘇采買了十二個女孩子,還聘請了教習,把行頭之類的事情都辦妥了。那時,薛姨媽搬到了東北方向一所幽靜的房舍居住,梨香院早就騰挪出來,重新修整了一番,就讓教習在這裡教女孩子們唱戲。又另外派家中以前學過歌唱的女人們——如今都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婦人了——讓她們帶領管理。還讓賈薔總理日常的銀錢出入等事務,以及所有大大小小需要的物料賬目。
接著,林之孝家的來稟報:“采訪聘買的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已經找到了,連新做的二十套道袍也都有了。另外,還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祖上也是讀書做官的人家。因為這位姑娘從小多病,買了很多替身都不管用,最後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病才好了,所以一直帶發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叫妙玉。如今她父母都已經去世,身邊隻有兩個老嬤嬤和一個小丫頭服侍。她文墨精通,經文也不用再學,模樣兒還十分出眾。因為聽說‘長安’都城裡有觀音遺跡和貝葉遺文,去年跟著師父來到這裡,現在住在西門外的牟尼院。她師父精通先天神數,去年冬天圓寂了。妙玉本想扶著師父的靈柩回鄉,可她師父臨終前留下遺言,說她‘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這裡靜居,以後自然會有好結果’。所以她就沒有回鄉。”王夫人沒等她稟報完,就說:“既然這樣,我們何不把她接過來。”林之孝家的回答說:“去接她,她說‘侯門公府,肯定會以權勢壓人,我再也不去了’。”王夫人笑著說:“她既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會有些驕傲,下個帖子去請她又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出去,讓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第二天派人備車轎去接等後續的事情,暫且先放下不說,現在也沒法詳細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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