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張君寶的粗布衣衫早已被血水浸透。腳踝的傷隨著每次呼吸撕扯著神經。他踉蹌著撲進河邊的蘆葦叢，身後傳來追兵的呼喝聲穿透雨幕。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李大人說了，誰提著這反賊的腦袋，賞銀百兩！“
泥水順著下頜流進嘴角，鹹腥味混著鐵鏽氣在口腔蔓延。他死死咬住後槽牙，指甲深深摳進掌心。剛剛前告發李茂才的場景又在眼前晃動——那惡霸當街強搶民女，自己持劍相阻時，縣衙的官兵卻從四麵合圍而來。證人被當胸刺穿的畫麵清晰如昨，血花濺在青石板上像極了春日裡過早凋謝的桃花。
嘩啦一聲，蘆葦叢被利刃劈開。張君寶猛然翻身，冰冷的刀鋒擦著耳際掠過。他順勢抓住來者手腕，少林擒拿手的勁道透骨而入，那人慘叫著鬆了兵刃。但更多的腳步聲正在逼近。
“在這裡！“
他抓起地上的鋼刀反手擲出，慘叫聲中騰身躍入湍急河流。渾濁的河水瞬間灌入口鼻，傷口在冰冷刺激下反而清醒了神智。十年前馬斌教他閉氣功時說的話突然浮現在腦海：“若遇死局，當如水無常形。“
不知漂流了多久，張君寶被河灣處的枯樹攔住。他掙紮著爬上岸時，暮色已染紅半邊天空。遠處炊煙嫋嫋升起，隱約可見客棧的招旗在風中搖晃。
“客官要打尖還是住店？“掌櫃的三角眼裡閃著精光，熱茶遞到麵前時，拇指不自然地蹭過杯沿。張君寶佯裝飲水，餘光瞥見後廚簾幕微動，三雙皂靴的尖頭從布縫間露出。
茶碗摔碎的刹那，他抄起條凳砸向燭台。黑暗降臨的瞬間，門外傳來馬匹驚嘶。張君寶撞破窗欞翻身上馬，背後箭矢破空之聲不絕於耳。直到跑出二十裡地，他才發現左臂不知何時又添新傷。
山道上砍柴老人贈他的金瘡藥還帶著體溫。那布滿老繭的手掌按住他滲血的布條時，渾濁的眼睛裡映著跳動的篝火：“往北三十裡有座破廟，供桌下藏著暗道。“老人說著往火堆裡添了把鬆枝，“我兒子當年也是這麼逃的。“
第五日正午，商隊的駝鈴在官道儘頭響起。首領是個滿臉堆笑的胖子，鑲金邊的馬車裡飄出脂粉香。“小兄弟若不嫌棄，可扮作我的賬房先生。“他遞來的蔥油餅酥香撲鼻，張君寶卻注意到對方腰間玉佩刻著李字雲紋。
深夜紮營時，啞女突然闖進帳篷。她拚命比劃著月亮和刀劍的形狀，又扯著他的衣袖指向馬廄。當追兵的火把照亮營地時，張君寶正伏在受驚的馱馬腹下。胖子氣急敗壞的吼叫聲中，他摸到啞女塞來的布包，裡麵除了乾糧，還有張畫著菩提葉的絹帕。
第七日黃昏，他站在能望見家鄉的山崗上。雨水順著鬥笠邊緣連成珠簾，遠處竹林深處，茅草屋的輪廓在雨霧中若隱若現。簷下晾曬的粗布衣裳被風掀起一角，三歲稚子的笑聲穿透雨幕，驚飛了歇在竹枝上的灰雀。
掌心被指甲掐出血痕，他轉身時踩斷的枯枝發出清脆響聲。林間突然飛出群鳥，撲棱棱的振翅聲裡，他朝著北方重重叩了三個響頭。
山道上的馬蹄印在暴雨中化作蜿蜒血溪。張君寶捂著肋下新添的刀傷，眼前浮現出嶽父將茶盞摔碎時的猙獰麵容。
兩個時辰前，他像遊魂般飄進嶽父家後院。繡著並蒂蓮的窗紗後，妻子正哼著童謠給孩兒縫補冬衣，發間銀簪還是去年上元節他親手買的。嶽父的拐杖卻在這時重重砸在他跪著的膝蓋上。
“我們王家世代清白，容不得你這反賊！“老人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紫檀木供桌上供著的忠義牌匾簌簌落灰，“三日前李大人親自來過了，隻要大義滅親......“
瓦當上的雨簾突然斷裂，院牆外傳來鐵甲摩擦聲。張君寶暴起奪門時，瞥見嶽父袖中滑落的銅哨還帶著體溫。妻子抱著孩子從廂房追出來，繡鞋陷在泥水裡，發髻散成滿肩墨雲。
“快走啊！“她剛喊出，把一個包袱扔給了君寶，之後，官兵的弩箭穿透了桃木窗欞。
竹林在雨中翻湧如墨浪，張君寶的草鞋早已跑丟。他慌忙躲進廢棄的土地廟，卻發現包袱裡裹著半截斷裂的銀簪。
這是成親那年他熬夜雕刻的定情信物，如今簪頭並蒂蓮隻剩半朵。借著閃電，他看見簪身新刻的細小字跡：“東南五裡榕樹洞“。妻子竟在官兵監視下，用繡花針刻出了逃生密道。
廟門外火把如星，李茂才的獰笑混著雨聲傳來：“張夫人深明大義，親手在包袱上塗了九毒噬心散！這樣張君寶遲早要死在這毒上。“
破廟漏下的月光在瓦罐中搖晃，張君寶將搗碎的蒼耳子混著蛇莓汁灌進喉頭。十年前在青陽觀當灑掃道童時，玄微真人教他辨識藥草的手劄正在火堆旁蜷曲發黑——最後一頁記載的“九毒噬心散“解法，此刻正化作他腕間三道放血刀痕。
“原來那日嶽父摔盞，潑出的茶湯泛著槐花香......“他盯著篝火中劈啪爆裂的鬆脂，忽然想起妻子拋來繈褓時，袖口沾染的靛藍染料。李茂才的妾室正是開染坊的胡家女，劇毒混在藍草汁裡，竟連枕邊人都成了淬毒的刀。但他不知道，王秀根本不知道包袱上塗有劇毒。
化名張樵夫混入商隊第七日，他在客棧馬廄拾得一卷《鐘呂傳道集》，於是，便也認真地讀了起來。這時候，君寶突然想到了道德經的一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想了想，最近的遭遇，明明自己才是伸張正義的英雄，可卻落得眾叛親離，如人人喊打的喪家之犬的下場。他嘴角裂開，神情麻木，不禁搖頭苦笑，心裡像是嘗到了比黃連還要苦的滋味，此時，君寶身體是苦的，精神是苦的，就連前程也是苦的，他不禁用手捂著臉說道：“人生啊！還真是諷刺啊！”說完，看著遠方的月亮，今夜，注定又是一個無眠之夜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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