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仙草聽得雲裡霧裡,直覺要出亂子。轉身見陳忠、李福二人站在身後,顯已聽見對話,正欲商討,李福大叫:“顧兄,借一步說話!”
卻是顧易之縮頭縮腦夾雜於隊伍中,聽見呼喚,對身旁夥伴說:“足下先行一步,我與朋友說幾句話。”
他小跑而來,低聲說:“家中長輩做主,韓姑娘與遊擊將軍張吉定下婚約。張吉偏信謠言悔婚,韓將軍咽不下這口惡氣,率領族人要找他拚命。我在公學堂讀書,不得不隨大流跟從。多虧你們呼喚,我才有借口不去。我這小胳膊小腿的,去了當場喪命。”
三人聽得明白,麵麵相覷。張長弓久居西域,摔斷腿後才回揚州養傷,張吉一路親自護送。怎會相信如此荒唐拙劣謊言?
“此事彆有內情,不管怎樣,先製止這場鬨劇。”陳忠斬釘截鐵,正欲換回官服出麵勸和。
李福手指街尾,大聲說:“彆急,宋兄來了!”
宋繼儒和張長弓兩騎並轡急馳而來,前胸後背衣袍濕作一片,十分狼狽。嬌嬌打馬緊隨其後。三人很快越過眾人,在城外二三裡地攔住韓擒豹等人。
宋繼儒跪在地上磕頭,懇求道:“叔叔息怒!”
韓擒豹怒氣衝天,吼道:“自從你父親死後,韓家江河日下。我夾著尾巴做人,不求無功但求無過。素日對張吉平輩相待,須知我打仗行軍的年頭比他年歲還長。張吉黃口小兒,出爾反爾,視韓家如無物。你但凡是個血性漢子,是我韓家兒郎,就該隨我出征,取了張吉人頭來告慰你父在天之靈。”
張長弓忙磕頭有聲,說:“韓將軍彆動氣!張吉是我兄長,做事欠穩妥,都怪我父親教子無方。”說著,自己舉手左右開弓打了自己一頓嘴巴子,自己罵自己說:“你這個做弟弟的,不會勸兄長,該打不該打?該打!你替父兄挨打,冤枉不冤枉?不冤枉!”
眾人想笑,又不敢笑。
宋繼儒見叔父們麵色稍有緩和,乃擲地有聲說:“叔父容稟:妹子被退婚,實乃她之幸,韓氏家族之幸。靖兒隻想多謝張將軍不娶之恩,何來怨恨?”
“此話怎講?”韓擒彘怒氣未消。
“我們韓家行伍出身,都知戰爭一旦開始,短則半年,長則數十載才能結束。軍令如山,軍人以身許國,就顧不得小家。妹子真嫁張將軍,多半獨守空房,縱然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閉戶,一點外事不聞,難保有彆樣心腸之人搬弄是非,造謠生事。我觀張將軍其人,立場不定,極易受人唆擺,真到那一步,造成災禍遠超今日。靖兒懇請叔父們三思!”
一席話說得眾人默然。張長弓擦去額頭冷汗,暗地豎起大拇指。
此時,急促馬蹄聲傳來,卻是韓雪兒在侍女們的陪護下驅馬疾馳而來,帷帽下的長長白紗籠罩全身,在風中飄舞,露出一張如寒霜般毫無血色的俏臉。張長弓猛見她憔悴如斯,半是心疼半是內疚,呆呆出神。
韓雪兒跪倒地上,淚如雨下,哽咽說:“叔父們愛護之心,侄女感激不儘。隻是如此前去,怕落得逼婚嫌疑。侄女縱然容貌醜陋,品行淺薄,卻不願強人所難。俗語說,強扭的瓜不甜,勉強湊成一對,也是無趣。傳開了去,旁人不明真相,隻說侄女無人要,定要賴他。”說完,不住磕頭。
韓擒豹不覺垂淚,也無彆語,隻說:“既是這樣,也就罷了。兩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遍地爬。韓擒虎的女兒絕不讓人看輕。都起來吧,難得今兒把隊伍拉出來,就讓你們兄妹見識什麼叫沙場秋點兵。”
他對族人大喝:“韓家軍老兵統統出隊。”
眾人應聲走出,在其身後按各自兵種,呈方隊站立。
宋繼儒兄妹登上城樓。陽光斜照,大地一片金輝。護城河對岸沙場上,老卒們雖戰袍破舊,軍械各異,然步伐不亂,隊列齊整。他們大都半百年紀,白發蒼髯,卻眼神堅定,腰板筆直,凜凜有威。秋風蕭瑟,卷起陣陣黃沙,戰旗烈烈,壯闊蒼涼。
身披戰甲的韓擒豹,目光如炬,騎著一匹棗紅馬,手執令旗,站在隊首,煞是威武。隊伍整頓完畢,他策馬奔至城樓下,抱拳行禮,聲如洪鐘:“請宗主點兵。”
宋繼儒步下城樓,騎上一匹高大黑馬,在韓擒豹的護送下檢閱隊伍。騎兵、步兵、弓箭手、弩手、長槍隊、短槍隊、投石隊……一身湖藍長袍的白麵書生每經過一個方隊,全隊上下均舉起武器致意,齊聲高呼“宗主”,聲震雲霄,氣勢磅礴。
刻在骨子裡的記憶蘇醒了。宋繼儒記起兒時,全副武裝的父親多次抱著他,騎著高頭大馬,緩緩走在陣前檢閱三軍。
“點兵!”宋繼儒一聲令下,傳令兵迅速行動,按照昔日熟悉的陣型,逐一清點人數。一時間,沙場上響起此起彼伏應答聲,整齊劃一。時隔多年,韓擒虎嚴格訓練形成的肌肉反應自覺發揮作用。
點兵結束,除了騎兵裡的陌刀隊,雖有病死、老死之人,韓家軍各軍種依然齊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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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擒虎崇拜李靖,把《衛公李靖兵法》研習得滾瓜爛熟,並結合自身經驗加以改進,單獨設立了騎兵隊,主要武器為陌刀,由猛將白時雨及其師兄弟們率領。韓擒虎死後,軍隊內訌,陌刀騎兵隊自此脫離韓家軍。他們武器最精良,戰鬥力最強,將士均能以一擋百,且性格殘忍,嗜血好殺。許是預料到白時雨將反叛,韓擒虎在臨死前下令解除族人武裝,勒令他們解甲歸田,返回蒲類成為平民。白時雨受韓擒虎嚴格訓誡,從不屠殺平民,韓家軍的種子算是勉強保住了。
點兵結束,宋繼儒返回城樓,檢閱韓家軍陣法。韓擒豹站在他身旁,令旗一揮,軍隊方戟旗幡,隊列變換,氣象崢嶸,光色奪目。武勇強健的弩手配有大刀、狼牙棒,各於本軍戰隊前雁行分立,調弩上牙。這就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韓氏箭陣。敵人逼近一百步內用弩齊射;待敵軍進入到二十步,即持刀、棒與先鋒隊一同奮擊,不得後退。
城樓上站滿圍觀人群,眾人鴉雀無聲,莊嚴肅穆。
張長弓擠在人群中,暗自搖頭,禁不住想起自己看優伶演戲時的情景。他在姐夫高仙芝處多次見過點兵陣勢,將士們武器精良,鮮衣怒馬,鎧甲鋥亮,年輕有為,豈是韓家這些老卒子能比?他覺得韓家就如同天邊那輪血紅的落日,頹敗之勢無人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