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城南那座廢祠,在暮色的籠罩下,宛如一位風燭殘年、滿身瘡痍的老兵。斷垣上的堊牆飽經風雨的無情侵蝕,斑駁陸離的牆皮下,層層疊疊地顯露出墨家獨有的墨色塗鴉。那些標誌性的齒輪與矩尺圖案,仿佛在低聲訴說著往昔的輝煌歲月。門楣之上,那殘缺了右下角的“墨”字,恰似一把淩空懸著的矩尺,儘管形單影隻,卻依舊執著地守護著這座曾經的墨家重要據點。趙括緊緊跟隨著墨離,小心翼翼地穿過齊腰高的野草。不經意間,靴底碾碎了幾株綻放著淡紫色小花的遠誌。這種草藥,墨家弟子常常用來止血療傷,此刻卻隻能在瑟瑟秋風中,孤獨地搖曳生姿,無人問津。
“留神門檻。”墨離的聲音裡,帶著歲月沉澱下來的沙啞。當他的手掌輕輕搭在趙括肩上時,趙括清晰地感受到,那層薄繭之下蘊含的硬實力量——那無疑是常年握持矩尺與刻刀,日積月累留下的深刻印記。朽壞的木門軸不堪重負,發出一陣痛苦的吱呀呻吟。與此同時,門楣上的銅鈴驟然響起,清脆的三聲,驚得梁上棲息的寒鴉撲棱棱地展翅高飛。祠堂內部,三具缺首的禹王雕像呈品字形整齊排列。位於最中央的那尊禹王,手中仍緊緊握著半片殘破的竹簡,仿佛在向後人無聲地講述著大禹治水的古老而偉大的智慧。供桌上,竹簡被麻繩整整齊齊地捆成十二摞,最頂端的木牘上,刻著“非攻”“節用”等彰顯墨家理念的箴言,然而,如今卻被一幅嶄新繪製的秦國地圖覆蓋了大半。
趙括的目光,瞬間被牆上的地圖牢牢吸引,再也無法挪開。這幅秦國郡縣圖,是用鬆煙墨混合蛋清精心繪製而成。墨線縱橫交錯之間,暗藏著驚人的玄機——每十條橫線與豎線相交的地方,都標著極小的“方百裡”字樣,這正是墨家“計裡畫方”術的雛形。他伸出食指,沿著隴右郡的邊界,緩緩地輕輕劃過,指尖沾著的木炭粉簌簌地掉落,卻顯露出底下層層疊疊的修改痕跡:最底層標注著“粟十萬石”,中層被朱筆改成了“十五萬”,最上層則用焦墨重重地圈紅,並注明“二十萬石”。
“這已經是第三版了。”墨離說著,從供桌下費力地拖出一個三尺長的桐木匣。匣子裡,十二卷竹簡整齊地碼放著,每一卷都清晰地標注著測繪的時間。“第一個墨家弟子回來的時候,斷了三根手指。”墨離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沉痛,“秦人在函穀關設立了‘司盜律’,膽敢擅自繪製地圖的,一律斬首。”他輕輕抽出最上麵的那卷竹簡,邊緣處還殘留著褐色的血漬,觸目驚心。“這是子明用左手刻下的。他說,隴右的麥田一望無際,秦人正在把牧草甸改造成連作田。”
趙括的手指停留在“阡陌封疆”的注疏之上,商鞅變法的條文,在他的腦海中如潮水般自動展開:“諸男夫十五以上受田百畝,明碼授爵,耕織致粟帛多者複其身……”地圖上那些整齊劃一的方格,正是“廢井田,開阡陌”這一變革的具象體現。每一道墨線,都如同秦國耕戰體係中不可或缺的毛細血管,源源不斷地輸送著力量。“秦律雖然嚴苛,但卻巧妙地讓耕與戰成為了一枚錢幣的兩麵。”他突然想起長平之戰時那慘烈的場景,秦軍的傷兵即便身負重傷,仍趴在地上,拚命抓取趙軍的首級——因為那意味著能為家人換取一畝珍貴的良田。“墨小兄弟,秦國如今到底有多少‘軍功田宅’?”
墨離翻開一本牛皮封麵的圖冊,裡麵精心貼著各地墨家弟子冒著生命危險拓印回來的秦簡。“上郡的每一個縣,必定都有‘爵田碑’。”他指著鹹陽周邊密密麻麻的方格說道,“斬首一級,就賞賜一頃田地,宅地九畝。這些看似普通農田的地塊,實際上都是秦軍的‘授田方陣’。戰時,他們就是勇猛無畏的士兵;閒時,便化身勤勞的農夫。甚至連他們使用的耒耜,都是特製的兵器。”
就在這時,木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一股帶著鐵鏽腥味的夜風,猛地灌進了祠堂。蘇三娘的身影如同夜梟一般,敏捷地閃了進來。她腰間的牛皮袋,撞擊著銅製腰牌,發出細碎而清脆的叮當聲。“西市的胡商坊,有個賣氈毯的秦狗。我瞧見他靴底沾著雍縣特有的紅膠土。”她一邊說著,一邊利落地抖開皮袋,三枚半兩錢順勢滾落,在禹王像的腳下停住。錢孔處那個小小的“鄭”字,在月光的映照下,泛著冰冷的寒光。“上個月,他收了三車潞麻,車軸上刻著‘櫟陽工室’的暗記。”
趙括俯身拾起銅錢,借著微弱的火塘微光,仔細辨認著穿口處的刻痕。這是商鞅變法後設立的市亭標記,每個商市的官鑄錢,都有著獨一無二的專屬印記——“鄭”代表陽翟市,“雍”則代表舊都雍城。蘇三娘又從皮袋裡抖出五枚銅錢,其中一枚邊緣缺了一角。“這枚是從馬夫嘴裡撬出來的。”她解釋道,“他說那些潞麻都縫在駱駝鞍墊裡,走的是河西的隱秘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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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麻的纖維堅韌異常,確實是織甲胄的上等材料。”墨離接過銅錢,拿起矩尺,仔細丈量著穿口的直徑。“秦人去年在隴西郡新設立了‘工室’,專門織造‘玄甲’。每一副甲胄,需要用到潞麻二十斤。”說著,他忽然從供桌下取出半幅破損的秦甲殘片,甲片內側刻著極小的編號“上造七”——這表明,這是隻有第七等爵位的士兵才有資格穿戴的甲胄。
三人圍坐在火塘邊上,陶罐裡的薑湯咕嘟咕嘟地翻滾著,蒸騰而起的熱氣中,混雜著蘇三娘身上淡淡的胭脂香,以及墨離身上特有的墨香。趙括撕下一塊硬餅,放在火上烘烤。不經意間,他發現餅麵裂開的紋路,竟與牆上的秦國地圖隱隱暗合,這一巧合,讓他心中不禁一動。“秦國若是得手,必定會派遣重兵壓境。”他說著,拿起炭筆,在地麵上緩緩畫出趙秦邊境的大致輪廓。筆尖在“長平”二字上,不由自主地停頓了片刻——那裡,曾是他命喪黃泉的傷心之地。“上黨地勢高聳險峻,猶如卡在秦趙之間的一顆尖銳利齒。若趙國吞下它,必然會梗在喉嚨;若舍棄它,反倒能保得安寧。”
“棄之?”墨離放下手中的竹簡,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與疑惑。“馮亭獻地,這可是天賜良機啊……”趙括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話:“秦強趙弱,這是明擺著的大勢。當年樂毅大破齊國,靠的是五國合縱的力量。如今秦國一家獨大,趙國若是獨自承接這把利刃,必定會成為眾矢之的。”他抬起手指,指向地圖上的齊魏兩國,“唯有聯合齊國和魏國,以此來製衡秦國,同時加固趙長城,堅守險要之地,方能避開秦國的鋒芒。”
蘇三娘突然將半塊烤胡餅重重地拍在火塘邊,餅麵上的胭脂印記,在炭灰上烙出了一朵紅梅般的圖案,煞是好看。“說得倒輕巧!”她忍不住嗤笑一聲,“趙王連中山王陵裡的青銅方壺都要挖出來,擺在正殿炫耀,更何況是上黨那十七座城呢?”說著,她從袖中摸出一片殘破的玉璜,邊緣刻著中山國特有的山形紋。“上個月,王宮派人去靈壽城,連中山桓公的棺槨都撬開了,就為了尋找那對‘錯金銀四龍四鳳方案’。”
墨離沉吟著,緩緩展開一幅列國糧草分布圖。“齊國坐擁魚鹽之利,魏國占據河濟之饒,而趙國則有代馬胡犬的優勢。”他的矩尺輕輕劃過太行山脈,“倘若用代郡的戰馬,去換取齊國的海鹽、魏國的粟米,既能增強我們的軍備實力,又能削弱秦國的糧草儲備。要知道,秦人雖然善於耕種,但卻缺少戰馬,也沒有海鹽來醃製軍糧。”
趙括忽然想起長平之戰時,趙軍因為缺乏食鹽,導致傷口潰爛,士兵們痛苦不堪的慘狀。想到這裡,他的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火塘邊的鹽罐。“蘇大姐,那些收購潞麻的秦商,可曾與邯鄲的‘謁者署’有過往來?”蘇三娘挑了挑眉,反問道:“你是說王宮的采購官?前幾日,我親眼看見平原君的家宰,正往秦商的馬車上搬運青銅劍,那劍鞘上還刻著中山國的蟠虺紋呢。”
火塘裡的炭塊突然“啪”的一聲爆響,濺起的火星,落在墨離展開的“軍功爵製”絹帛上。那上麵,用朱筆清晰地標注著二十等爵的晉升路徑,從最低的“公士”,一直到最高的“徹侯”,每一級都明確對應著具體的田宅、臣妾數量。“斬首一級,便可授爵一級。”墨離的指尖輕輕劃過“簪嫋”“不更”等爵位,認真地解釋道,“這就意味著,秦軍每五人組成一伍,若是斬首數量不滿,伍長就得受死;要是斬首超過規定數量,全伍都能授爵。”
趙括緊緊盯著“上造”爵對應的“宅地九畝”,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秦軍士兵胸前那閃閃發光的青銅爵牌。“這樣的製度,讓秦人一聽到要打仗,就滿心歡喜,一見到敵人,便奮勇向前。”他伸手抓起一塊木炭,在地圖上果斷地圈出秦軍的糧道。“但是,千裡迢迢地運送糧草,每日耗費巨大。倘若我們能截斷他們的隴右道與河內道,秦軍必然會不戰自亂。”
墨離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仿佛夜空中閃爍的星辰。“墨家弟子曾在函穀關看到,秦軍的糧車每行駛十裡,就必定會更換拉車的牛,車軸上刻著‘工師之印’。但是……”他說著,忽然從木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青銅弩機,“他們的弩機射程,僅有百步,而我們改良後的……”
“等等。”趙括接過弩機,仔細端詳,發現弩臂處刻著細密的齒紋。“這是墨家的‘望山’刻度?”墨離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自豪的神情。“矩子改良了瞄準裝置,將弩臂縮短了三寸,卻在弩牙處增加了青銅卡榫。”他一邊演示著上弦的動作,一邊說道。機括發出的輕響,竟比秦軍弩機低了兩個音階,十分輕微。“用太行山精鐵鍛造的弩箭,射程可達一百二十步,而且發射的時候,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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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三娘忽然從袖中抖出一張浸過藥汁的羊皮紙,上麵用密寫術畫著邯鄲商市的詳細布局。“西市的秦商,背後有‘黑冰台’的暗樁撐腰。”她用袖箭尖輕輕戳著地圖上的“鄭”字標記,“上個月,有個賣酒的秦狗,腰間掛著刻有‘內史’字樣的玉牌,那可是秦國掌管財政的高官。”
趙括將弩機部件輕輕地按在地圖的上黨位置,忽然想起藺相如曾經說過的話:“商君之法,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他抬頭望向窗外浩瀚的星空,心算著秦國的耕戰數據。“墨小兄弟,秦國現在征收‘戶芻’,是按照井田製,還是按授田製來執行?”墨離翻開秦簡,認真查閱後回答道:“自從商君廢除井田製,現在是按‘百畝授田’來征收,每戶每年要出芻三石、槁二石,專門用於飼養戰馬。”
“也就是說,秦國每增加一萬戶,就能多養三千匹戰馬。”趙括的手指在地圖上劃出一道弧線,若有所思地說道。“而趙國的代郡,恰好卡住了秦國的戰馬來源。”他忽然轉過頭,看向蘇三娘,“大姐,能不能讓你的兄弟姐妹們,在秦商的酒囊裡,悄悄摻些麻沸散?”蘇三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早試過了,他們的水卒鼻子可靈了,能嘗出三錢以上的藥味。不過……”她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個小瓷瓶,“我從胡人那裡弄來的‘醉馬草’,摻在馬料裡,能讓戰馬整整三日都不嘶鳴。”
晨光初綻,柔和的光線灑在廢祠的禹王像上,為其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邊。趙括在地圖的上黨郡位置,用力畫下一個大大的叉,旁邊鄭重地注明“拒之則安”,接著又在齊魏邊境畫了個雙環標誌。“聯合齊魏,需要分兩步走:第一步是‘利’,用戰馬去交換糧草;第二步是‘危’,向他們展示秦國必定東向進攻的危險態勢。”墨離一邊點頭,一邊認真記錄著。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問道:“公子可曾聽說,秦國正在推行‘初租禾’,按照實際田畝來征稅?”
“這恰恰體現了秦律的嚴苛。”趙括望著逐漸清晰起來的邯鄲城,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晨鼓之聲。“但是,嚴苛的律法之下,必定會有疲憊不堪的百姓。”他將半枚袖扣,輕輕地按在地圖的邯鄲位置,袖扣上的玄色甲紋,與牆上的墨家矩尺紋完美地合璧。“從今日起,我們要讓秦人每收一石糧食,都得時刻擔心背後冷不丁射來的弩箭;每侵占一寸土地,都仿佛能聽見淒厲的胡笳悲鳴。”
蘇三娘將淬毒袖箭,猛地插入禹王像的斷頸處,忽然笑著提議道:“要不,在秦商的貨物裡,偷偷縫上‘趙括死矣’的帛書?”趙括搖了搖頭,眼神堅定而深邃。“不,我們要讓秦人深信,趙括從未存在過——直到他們在長平那場鋪天蓋地的箭雨裡,親眼看見那個本應早已死去的身影。”
晨光之中,廢祠的“墨”字門楣終於完整地顯現出來。趙括忽然驚訝地發現,門楣的木紋,竟然天然地形成了一個“甲”字,與墨離袖口的徽記相互呼應,相得益彰。此時,墨離正在仔細地收拾改良後的弩機部件,蘇三娘則用胭脂在供桌上認真地畫著商市暗樁分布圖。而趙括自己,正小心翼翼地將那三枚帶有“市亭”標記的半兩錢,係在腰間——這,便是他與曆史展開博弈的第一枚關鍵棋子。
當邯鄲城的晨鐘悠悠敲響第七聲時,三人一同走出了廢祠。蘇三娘忽然伸出手指,指著街角的胡商坊說道:“瞧見那個戴著羊皮帽的秦狗了嗎?他昨天買了二十張牛皮,說是要給趙王製作箭袋。”趙括嘴角微微上揚,輕笑一聲:“那就讓他帶回去吧。不過,箭袋裡,得縫上我們精心準備的‘禮物’——比如說,一張畫著錯誤糧道的地圖。”
秋風輕輕掠過廢祠的斷垣殘壁,將牆上的秦國地圖吹落一角,露出背後隱藏著的墨家箴言:“兼相愛,交相利”。趙括忽然恍然大悟,他們此刻正在踐行的,正是用“利”來製衡“力”,用超凡的智謀來抵禦嚴苛的律法。而這一切偉大事業的開端,不過是三個身懷絕技的人,在這座破舊的廢祠裡,憑借著炭筆、矩尺和袖箭,勇敢地畫出了改變曆史的第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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