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賀洲的赤雲崖下，火焰山的熱浪蒸騰著天際，將方圓百裡的雲氣都染成赭紅色。羅刹女站在芭蕉洞前的石階上，素白裙裾被熱風掀起，恍若一朵在火海中搖曳的雪蓮花。她手中握著那柄青鸞紋芭蕉扇，扇麵上的丹砂紋路已淡如殘血，再也扇不出往日的清涼。
"夫人，大王回來了。"侍女青黛的聲音帶著顫音，打破了死寂。羅刹女轉身時，袖口拂過石欄上的銅鶴香爐，爐中殘灰簌簌飄落，恰似她破碎的心境。
牛魔王踏著火雲而來，角上還沾著積雷山的草屑，身後跟著幾個醉醺醺的小妖，腰間金鑲玉嵌的酒囊晃得叮當響。他看見羅刹女的素衣，濃眉一皺："又穿白？紅孩兒都成了善財童子，你還作這衰樣給誰看？"
羅刹女望著他腰間新係的狐裘暖爐，那是玉麵狐狸送的。她記得三十年前，自己親手為他繡的獅紋豹皮暖爐，早被他扔在哪個角落生了黴。"大王倒是好興致，積雷山的歌舞，可比這火焰山的冷風熱鬨多了。"她的聲音清冷如霜，卻掩不住眼底的痛楚。
牛魔王不耐煩地揮揮手："你這婦人，怎的越來越酸？孤男寡女住在這荒山裡，我尋幾個樂子又何妨？你且把扇子拿來，今日鐵扇公主的名頭，還得借你的扇子風光風光。"
洞內燃著鮫人油燭，光影搖曳中，羅刹女望著牆上掛著的軟金鞭，那是他們新婚時，牛魔王用東海蛟筋為她特製的。曾幾何時，他騎在碧水金晶獸上，揮舞著混鐵棍，為她從天山采來雪蓮花，說要讓她做這西牛賀洲最風光的夫人。
"扇子在這兒，你要便拿去吧。"她將扇子輕輕放在案上，扇骨與青玉鎮紙相撞，發出清越的聲響，恍若往事的回響。"隻是你可記得，當年紅孩兒被觀音收去時，你說過什麼？"
牛魔王灌了口酒，酒液順著虯須滴落："小孩子家，能成什麼氣候？如今跟著菩薩修行，是他的福分。你這母老虎，少在我麵前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
羅刹女忽然笑了，笑聲中帶著刺骨的悲涼："福分？他被觀音用金箍兒穿了琵琶骨，每日在紫竹林裡捧淨瓶，見我時連娘都不敢叫一聲。你卻在積雷山左擁右抱，當真是好父親，好夫君！"
"夠了！"牛魔王拍案而起，混鐵棍重重砸在地上，洞頂簌簌落石。"你莫要觸我黴頭！那猴子三借芭蕉扇時，你屢屢刁難，如今害得我在江湖上抬不起頭來，我還沒跟你算賬！"
羅刹女望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忽然想起初遇時，他在昆侖山巔為她摘星子的模樣。那時他的眼睛裡有漫天星河，而如今，隻有血絲和戾氣。她伸手取下鬢間的點翠步搖，那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嫁妝，翡翠翎羽在燭火下泛著幽光。
"原來在你心裡，我竟成了你的累贅。"她輕聲說著，步搖突然折斷，翡翠碎成幾瓣，恰似她支離破碎的真心。"三十年前，你說要與我共掌這火焰山，生同衾，死同穴。如今看來，不過是酒後醉話罷了。"
牛魔王煩躁地扯下酒囊，酒液潑在地上，蒸騰起一片白霧："婦人就是婦人，總記著這些沒用的。我老牛縱橫天下，豈能被兒女情長絆住？你若再囉嗦，莫怪我......"
"莫怪你怎樣？"羅刹女忽然逼近他，眼中燃起決絕的火光，"像打玉麵狐狸那樣打我？還是學那孫猴子，一棒子將我打死？"她的手突然握住腰間的青鋒劍，那是當年鐵扇公主的隨身佩劍，曾與他的混鐵棍並稱"西牛雙絕"。
牛魔王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來："你這母老虎，還敢跟我動刀子？來啊，刺過來！看看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鐵棍硬！"他張開雙臂，露出結實的胸膛，酒氣熏得羅刹女眼眶發酸。
劍光閃過的瞬間，牛魔王終於看清了羅刹女眼中的淚。那柄劍沒有刺向他，而是直直沒入她自己的胸膛。素白的裙裾迅速被鮮血浸透，如同一朵盛開的紅梅，在火焰山的熱浪中格外刺目。
"你......"牛魔王的聲音突然卡住，混鐵棍"當啷"落地，砸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他撲過去抱住羅刹女軟倒的身子，聞到她發間熟悉的沉水香，忽然想起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她就是帶著這樣的香氣，笑意盈盈地遞給他一杯合巹酒。
"為什麼......"他的聲音顫抖，手指慌亂地按住她胸前的傷口，想要堵住不斷湧出的鮮血，"你這傻女人，為什麼要這樣......"
羅刹女抬頭望著洞頂的鐘乳石，那裡還留著他們刻下的"永結同心"四個字，被歲月侵蝕得模糊不清。"因為我終於明白，"她的血滴在牛魔王的手背上，燙得他心悸，"你心裡早就沒有我了，有的隻是那頂魔王的王冠，和無邊的野心。"
她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鮮血濺在牛魔王的衣襟上："紅孩兒......他每次托土地公帶信來，都說想爹爹......可你從來不肯看一眼......"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手指無力地滑落，手中緊攥著半片破碎的芭蕉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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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魔王忽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聲浪震得火焰山的岩漿都沸騰起來。他抱著羅刹女的屍體站起身，混鐵棍橫掃而過，洞壁上的珊瑚屏風碎成齏粉，青玉案幾被砸成兩半。
"不！"他嘶吼著，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砸在羅刹女蒼白的臉上，"你怎麼能......怎麼能就這樣走了......我老牛......我老牛......"他忽然想起什麼，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掏出一顆金丹，那是太上老君送他的九轉還魂丹，"快吃下去，你不會死的......我帶你去求觀音菩薩，求如來佛祖......"
但羅刹女的眼睛已經閉上，嘴角卻帶著一絲釋然的微笑。牛魔王忽然想起，他們最後一次一起看星星，是在紅孩兒出生的那個夜晚。她靠在他懷裡，指著北鬥七星說："以後我們的孩子，也要像星星一樣明亮。"
"對不起......"他終於低下高傲的頭顱，將臉埋在她的發間，哭得像個孩子，"是我錯了......我不該貪慕繁華，不該冷落你們母子......我老牛一世英雄，卻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住......"
洞外忽然狂風大作，羅刹女手中的芭蕉扇碎成齏粉，漫天飛散的扇屑化作細雨，澆滅了火焰山的千年烈火。遠處傳來土地公的歎息："哎，這一劫，終究還是應了......"
三日後，火焰山舉行了盛大的葬禮。牛魔王身穿素縞，親自為羅刹女扶靈，身後跟著十萬妖兵，哭聲震徹天地。他將混鐵棍插在墳前，立誓從此不再殺生，不再娶親，永生永世為羅刹女守靈。
當棺木入土的那一刻，天空忽然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雨，將火焰山的焦土澆成沃土。牛魔王望著雨中隱約浮現的身影，仿佛又看見羅刹女穿著白裙，手持芭蕉扇，站在雲端對他微笑。
"夫人，"他輕聲說，聲音裡滿是悔恨與溫柔，"從此之後，這火焰山隻有牛魔，再無魔王。你且看，這西牛賀洲的天，終究是要變了......"
雨越下越大，衝刷著新立的墓碑，上麵用金剛石刻著八個大字："鐵扇公主羅刹之墓"。遠處，一隻白鶴銜著紅孩兒的書信飛來，落在牛魔王肩頭。他顫抖著拆開信，上麵隻有稚嫩的字跡："爹爹，娘還好嗎？"
牛魔王終於忍不住，仰天大哭起來。這哭聲驚起了滿山的飛鳥，也驚碎了西牛賀洲的千年幻夢。從此之後，江湖上再無那個風流倜儻的牛魔王，隻有一個守著孤墳，日夜悔恨的傷心人。
火焰山的雨，澆滅了魔火，卻澆不滅人心的執念。羅刹女以死明誌，牛魔王痛徹心扉，這一場愛恨情仇，終究是天道輪回中的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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