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撒達終於不治而亡,馬哈木交不出人,正沒奈何,已作了最壞的打算。他把三部人馬重新作了調整,所有成年男人都離開了牧場,編入部伍開始操練。雖是熟人,也是朋友,但馬哈木很冷地接待了海童,再沒有了從前的真誠、熱情和爽快。
海童隨了他,也很不屑地問起前麵使臣的境況,馬哈木說撒達到漠北後身體不適,在各部巡視時犯了一種怪病,昏迷不醒,口出妄語,連最好的草原醫生也沒有救治過來,還是被他故鄉的長生天接走了,正準備向朝廷上奏呢,同時把隨同撒達岀使的其他人交給了海童。
撒達雖不是海童的屬下,但激靈靈的小東西,彼此熟識。他出生在草原,年長了倒染疾死了?鬼才信呢!海童疑惑,私下就留了心,仗著人熟,用一個玉墜就從馬哈木侍衛的口中得了真相。馬哈木的蠻橫無禮令他光火,兩方的關係已變得十分微妙,他也不敢像以往那樣兩眼朝天地發作了,宣讀皇上“嚴旨切責”的聖旨時,一副公事公辦的無味,大家都拉著臉,不說一句話。
隨撒達來的幾個人一窩蜂湧進海童的帳中,見了親人般七嘴八舌說起當時的情景。撒達宣旨時,他們都在帳外,隻聽裡麵亂了一陣,說撒達突然病了正在醫治,幾人就被送到一座大帳內好吃好喝地管著,有士兵站崗,語言又不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誰也不知道,也再沒見撒達的麵。
“一群廢物,回去請示皇上,點了你們的天燈。”慈眉善目的海童像一座玉佛,多急的事也從沒發過火,今天是真怒了。如此一群飯桶吃貨的隨從,主子不死才怪呢!欽差發狠,幾個人嚇得慌忙跪在地上喊饒命。
“撒達死了,你們活得倒挺自在,是自己害病死的嗎?”海童看看帳外,突然停住。若真惹翻了馬哈木,恐怕連自己也回不去了。冷眼,冷言,冷茶,既然冷著,又何必假熱?夜長夢多,秋深草寒,何必白搭上這麼多人?第二天,他就以事關緊要為由,禮節性地辭彆了馬哈木,帶著眾人回了大明。
馬哈木踢死使臣、囚禁朝使的事終於激怒了永樂,天下共主的顏麵何在?他已決計親征,殺一殺這個草原狂人的銳氣。
陳瑄的治下長期有著二三萬人的運卒,隻要北京、遼東的屯田籽粒糧足用,他的海運、河運就可以稍減,用五成的人完成主業,集中另一半人參與其他。所以,由他調撥的萬餘人力於嘉定堆土為山的烽堠築建進展很快,兩個多月就完成了。
晝則明煙,夜則舉火,多少個日夜行走在海上的船隻見了山頂這樣一個標誌,自然是群情激昂,歡呼雀躍,家的感覺、家的誘惑是任何風浪都無法阻擋的。陳瑄的海運船隊方便了,鄭和的遠洋船隊方便了,凡是和大明有著友好邦交的外國船隊也都知曉了這指路明燈的作用,讚美和喜悅溢於言表。消息傳進皇宮,永樂的興奮一點也不亞於那些遠道歸來的航行者,賜土山名為“寶山”,沈度的書法已不足以表達他內心的愉悅,於是,禦筆大書了“寶山”二字,並親製碑文以紀之,上海寶山的名字從這一天開始叫響。
按照朝廷的布置,陳瑄讓在寶山勞累了幾十天的漕卒們暫回衛所歇息,準備接手更大、更艱苦的勞作,而他則帶著陳珜、劉綸等十幾個親隨侍衛乘馬沿運河北上,來到淮安。在淮安知府葉宗行陪同下勘察地形和水流走勢,又一個標注大明、標注中國南運河的工程進入勘察和實施階段了。
從浙江、上海到北京、遼東的海運線他熟悉,每一個島、每一個暗礁、每一個避風港都在陳瑄的心裡,而貫通中國南北的大運河他也不陌生。會通河修浚之前,北運的米糧以海運為主,部分修浚之後則是河海兼運,幾千裡的大運河他也是無數次地走過。
海運的損耗人所共知,但那麼大的風險和損失都沒有停止海運,還是因了運河的中段——淮安段水路不暢,河運的運量不足所致。沒有特殊的事,北京常年的需求量在二百萬石左右,而河運周轉遞運次數太多,至多也就能運一百多萬石。北京乏糧一直是困擾北京前行的一個難題。
一輩子泡在水上的劉綸打趣:“大帥是武門世家,兩代戎馬,想不到您的一生竟和個‘水’字結下了不解之緣。從都江堰、總率大江水師,到奔波於海運、河運,剿海寇,築津門,建寶山,這一次,皇上乾脆就讓你修運河了。”
“我慮著,修運河總比修海堤容易多了。”陳珜一提馬,緊趕兩步,舉手投足間透著勃勃生氣,“前年,你去督理河運時,我和大帥去浙江,正趕上多年不見的狂瀾海潮,衝壞了南起海門北至鹽城一百三十多裡的防海大堤。皇上順便就命大帥領直隸、浙江、福建的十幾萬軍卒築堤,那才叫難呢!晝觀日頭,夜觀天象,算計著海潮漲落。退潮開挖,漲潮之前地基就得打好、打結實了,一段一段地乾。大帥真成了那個借東風的諸葛孔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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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不說,我還真把這段攔海的水緣給忘了。”劉綸略感歉意。“有一段海堤的築建比彆處慢了一個多時辰,結果,海潮一漲,十幾裡長、二丈多寬的基槽又叫海浪卷平了,大帥狠罰了他們。這下,大家才知誤了工期的大麻煩,也都警醒了,個把月的工夫一百三十多裡坍毀的海堤即告完工。”
“這就是我‘江河海’的水緣嘛!”陳瑄哈哈一笑,“從修堤,修堰,統帥水師,千裡漕運到今日的整修運河,陳瑄之成皆在江海之助。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連最貴重的金子都不例外。古人有言:千淘萬漉雖辛苦,吹儘黃沙始到金。淘金、淘金,還不是在水裡排沙簡金,故水為萬物之源。我自和水打交道以來,乘長風破萬裡浪一般,萬事皆順。與水結緣,我之大幸。”
“大帥的言談話語又是詩、又是詞的,快追上岐陽王李文忠了,再過些年,我這個鬥大字不識半升的大老粗跟大帥說話都費勁了。”劉綸的嗔怪中更多的表現出了羨慕,同樣是疆場征殺出來的人,比他小著十幾歲的人就有著那麼高的學問,讓他不得不佩服。
“我幼年時讀過三年私塾,”陳瑄說,“隨父親征戰疆場後就扔了。箭穿飛雁,知道了‘情為何物’的典故,知道了大雁背後的故事,才對讀書有了一個頓悟。閒暇之時,捧卷在手,有前人事例在,無論戰場還是漕運都大有裨益。”
“大帥說的是,隻是我已老了。”劉綸苦笑了一下,既羨慕才過不惑之年、大有作為的陳瑄,又歎自己實在是到了歸鄉的年紀。
劉綸是洪武時期的老兵,曾在李文忠屬下任小旗,因家在海寧,自幼在海上漂泊,後被選為漕卒,升總旗。洪武末年任百戶,跟隨陳瑄後,因在海運和打擊倭寇時有功,才被陳瑄屢次保舉,升副千戶、千戶。雖已年近六十,武勇智謀都不在話下,因而深得器重。“劉兄此言差矣!古人師曠天生盲疾,卻長於音律,博學多才。他說,‘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月牛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炳燭之明孰於昧行乎?’
就是說,舉燭而行比盲人瞎馬的摸黑走路哪個更好?”“謝大帥指點。”劉綸一笑,“從今天開始炳燭。不過,我的燭光弱了些,還得從《百家姓》學起。”“學了,就是上路。陳珜也不例外。”“是,侄正讀《孫子兵法》呢。”
“就像這運河,”陳瑄更多的是啟發他的侄子,“自隋煬帝開鑿以來,因何而廢,因何而興,通了又塞,塞了又通,曆朝曆代都有記載,反反複複不知多少回,讀書了就能明白,不讀,永遠是雲裡霧裡。”
他回頭看看,人影綽綽,水霧迷蒙,似是看到了隋唐時運河經由洛陽西上長安檣帆林立的壯觀,“黃河雖險,因隋、唐京師在今西安,朝廷便用通濟、永濟渠連通淮水、黃河,使漕糧溯河西上。元時,國都在北京,於是修會通河直接北上連接淮水、黃河、山東和北京境內各水源,不再拐向洛陽了。”
“宋大人所修不正是會通河的山東段嗎?”陳珜問。“是啊!”陳瑄意味深長,“會通河一百五十多裡的修浚和清淤是一方麵,老宋最重要的就是解決了運河山東段的水源難題。你們也都聽說了朝廷旌表了一個叫白英的老人,
是此人為他出謀劃策,發現了會通河‘高山湖’的症結,築戴村壩,截汶倒運,而使難題迎刃而解。如今,水路加兩側陸路交通,官民為便,利在當代,功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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