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路歸途
此時的湘雅醫院,已經成為了長沙陸軍醫院,
此刻它的走廊裡彌漫著濃烈的消毒水味,
仿佛在訴說著這裡每天都在上演的生死離彆。
張營長拎著幾盒糕點和水果,
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剛轉過拐角,
就聽見303病房裡傳來一陣清脆的響聲,
那是搪瓷缸被狠狠摔在地上的聲音。
徐天亮正用他那打著石膏的腿,
有節奏地敲打著鐵床,嘴裡還哼著一首金陵小調:
“正月裡來探妹呦……”
然而,這歡快的旋律卻突然被“哐當”一聲打斷,
原來是他的腿肚子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用想,這肯定是徐天亮點的火。
“張營長!”
古之月的蘇北口音伴隨著器械碰撞的聲音,
從門縫裡擠了出來,
“您快來勸勸亮子吧!”
張營長連忙加快腳步,推開了病房門。
一進門,他就看到徐天亮正坐在床沿,
石膏裹著的右腿高高地支棱在半空,
手裡還緊緊攥著半塊咬剩的饅頭。
徐天亮的臉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
隻露出左眼,那目光就像金陵城老巷裡的青石板一樣,
冰冷而堅硬,直直地盯著張營長,嘴裡吐出一句:
“姓張的,你還有臉來?”
徐天亮怒不可遏,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
猛地抓起身邊的搪瓷缸,
用儘全身力氣朝張營長砸去。
隻聽“砰”的一聲巨響,
搪瓷缸如同炮彈一般飛射而出,
擦著張營長那道斷眉疾馳而過,
然後狠狠地撞擊在牆上,
瞬間砸出一個深深的凹坑。
古之月見狀,急忙拄著拐杖橫在兩人中間,
他用蘇北話怒喝道:
“要打出去打!彆在這裡糟踐傷員的口糧!”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火藥味,仿佛一點就著。
張營長的喉頭劇烈地滾動著,
他那濃重的山東腔調在喉管裡打了個轉,
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彆叫我兄弟!”
徐天亮根本不給張營長解釋的機會,
他再次抄起搪瓷缸,如疾風驟雨般砸向張營長。
這一次,搪瓷缸準確無誤地砸在張營長的腳邊,
發出清脆的哐當聲。
“兩年前在蘇州河,你帶著輜重連跑得比兔子還快,
把我們突擊隊晾在陣地上喂鬼子!”
徐天亮的怒吼聲震耳欲聾,
他的左眼因為憤怒而瞪得渾圓,
那道猙獰的傷疤如同一條凶猛的蜈蚣,
趴在他的眉骨下,讓人不寒而栗。
古之月手忙腳亂地從床底下摸出笤帚,想要清掃滿地的碎瓷片。
然而,他那纏著繃帶的左手卻使不上勁,
碎瓷片在青磚地上歡快地蹦跳著,仿佛在嘲笑他的無能為力。
“亮子,張營長腿都瘸了……”
古之月一臉焦急地勸解道。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徐天亮毫不留情地打斷了。
隻見徐天亮猛地用力撕開自己左眼上的紗布,
露出了那道猙獰恐怖、令人觸目驚心的傷疤。
“瘸得好!”
徐天亮怒吼道,他的聲音充滿了憤怒和怨恨,
“老子這隻眼就是給你們這些逃兵抵債的!”
就在這時,張營長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他的拐杖在光滑的瓷磚上劃出了一陣刺耳的聲響。
張營長的褲管上沾著新鮮的泥點,
顯然他是從戰區直接趕來的。
“亮子兄弟,淞滬那仗我對不住你們啊!”
張營長的聲音帶著哭腔,
“輜重連被鬼子的偵察機盯上了,
三十車彈藥全他娘的炸成了煙花……”
古之月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原本想要說些什麼,
但聽到張營長的話後,他的蘇北話也不由自主地軟了三分:
“張營長,您慢慢說……”
“說個屁!”
徐天亮突然從枕頭底下摸出半張燒焦的照片,
狠狠地摔在地上,
“看見沒?
這是我們突擊隊的全家福!
就剩老子一個活口!”
照片上的年輕人都穿著德式鋼盔,
他們的笑容在戰火中被定格成了永遠。
張營長的哭聲突然響起,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慟哭,
仿佛要將他所有的痛苦和絕望都釋放出來。
他的鼻涕和眼淚混合在一起,順著臉頰滑落,
與戰壕裡的土坷垃混在一起,
形成了一道道汙濁的痕跡。
他的聲音顫抖著,訴說著他們連的悲慘遭遇:
“我們連走到南翔就被鬼子咬住了!
三十六個弟兄啊,全被壓在輜重車底下!
我抱著最後一箱藥品,拚命地往前沿爬,
可是炮彈就在頭頂上開了花……”
說到這裡,他的身體猛地一顫,
似乎又回到了那恐怖的場景中。
接著,張營長掀起了自己的褲腿,
露出了大腿上那猙獰的彈片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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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傷痕像蜈蚣巢穴一樣,
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這腿就是那時候被炸斷的!”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
充滿了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和憤恨。
古之月的眼眶也紅了,
他的繃帶不小心蹭過了眼角的紗布,
引起了一陣刺痛。
他想要安慰張營長,可是還沒等他開口
,徐天亮就怒吼了起來:
“少替他說話!”
徐天亮抓起一個蘋果,狠狠地砸向張營長,
“要不是你們這些飯桶送不上彈藥,
我們至於被鬼子包餃子嗎?”
蘋果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
然後滾到了張營長的腳邊,
沾上了他褲管上的泥土。
張營長的身體猛地一抖,
他突然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般,
緩緩地從腰間掏出了一把駁殼槍,
頂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
“兄弟,你要是不解氣,就一槍崩了我吧!”
他的聲音異常平靜,仿佛已經對生死看淡了。
然而,他那顫抖的手卻出賣了他內心的恐懼和絕望。
“張營長!”
古之月驚呼一聲,像隻受驚的兔子一樣撲了過去,
想要奪下張營長手中的槍。
然而,就在這混亂的瞬間,
古之月手腕上的繃帶突然散開了,
露出了那道猙獰的燒傷疤痕。
那道疤痕如同一道猙獰的蜈蚣,
盤踞在古之月白皙的手腕上,讓人觸目驚心。
“要打要殺也得等傷好了再說!”
古之月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他緊緊地盯著張營長,眼中透露出一種決然和堅定。
張營長的手抖得厲害,
他的左眼傷疤也在突突直跳,
仿佛在訴說著他內心的痛苦和憤怒。
“姓張的,你知道我這兩年是怎麼過來的嗎?”
徐天亮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而沙啞,
他瞪著張營長,眼中燃燒著怒火,
“從蘇州河到金陵,又從金陵到歸德!
到廬山!
到長沙!
我經曆了九死一生!”
他的話音未落,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
他的身體猛地顫抖起來,鮮血如泉湧般從他的口中噴出,
染紅了領口的紗布。
古之月見狀,急忙伸手按住徐天亮的肩膀,
焦急地說道:
“亮子,彆激動!醫生說你肺裡還有彈片……”
然而,徐天亮根本不聽古之月的勸告,
他一把抄起枕頭,狠狠地朝張營長砸了過去,怒吼道:
“誰要你的可憐!”
張營長被這突如其來的枕頭砸中,
身體微微一晃,但他並沒有還手,
而是默默地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遞給古之月,說道:
“兄弟,這是渝城黑市弄來的特效藥……”
古之月連忙接住油紙包,打開一看,
裡麵包裹著的正是磺胺粉和紗布。
他的心中突然一動,想起了什麼,抬頭看向張營長,問道:
“張營長,您這兩年……”
當皎潔的月光如銀輝般爬上窗欞時,
張營長那帶著濃鬱山東腔調的聲音突然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樣,
戛然而止。他猛地扯開身上那件已經有些破舊的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