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月醒來
傍晚的暑氣如同無形的蒸籠,沉沉壓在新22師野戰醫院簡陋的帳篷頂上。
空氣粘稠得幾乎能攥出水來,彌漫著刺鼻的消毒藥水味兒、血腥氣,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肉體衰敗的甜膩腐爛氣息。
古之月就是在這一片混沌裡,費力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聚焦在頭頂那頂發黃的、打著補丁的帳篷帆布上。
耳朵裡嗡嗡作響,像是塞了一團沾水的棉花,隔絕著外界的聲響,又放大著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試著動了動手指,一陣虛脫的酸軟立刻從骨頭縫裡鑽出來。
“……呃……”
一聲壓抑的呻吟從乾裂的嘴唇間擠出來。
這微弱的動靜仿佛驚動了什麼。
帳篷布門簾猛地被掀開一條縫,一張胡子拉碴、沾著泥點子的臉急切地探了進來。
是徐天亮!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捕捉到古之月睜開的雙眼,臉上猛地炸開狂喜,扭頭就朝外麵扯著嗓子吼,金陵口音又脆又亮,在悶熱的空氣裡劈開一條路:
“連長醒嘍!
乖乖隆地咚!
真醒嘍!
快!快進來!”
話音未落,布簾子“嘩啦”一聲被徹底掀到一邊,幾道粗壯、沾滿泥濘的身影迫不及待地擠了進來,小小的帳篷頓時顯得更加擁擠不堪,空氣似乎又熱了幾分。
“連長!”
“連長你可算睜眼了!”
“俺的娘唉!”
七嘴八舌的呼喚帶著各地方言特有的腔調,瞬間把古之月圍了個嚴實。
徐天亮動作最快,已經一屁股坐在行軍床邊的空彈藥箱上,手幾乎要碰到古之月的胳膊,又縮了回去,隻一個勁兒地咧嘴傻笑。
鄭三炮那河南大個子,彎著腰杵在床尾,臉上又是笑又是緊張,搓著一雙蒲扇大的手。
孫二狗和趙大虎、趙二虎三個東北漢子,像三座鐵塔似的堵在門口,臉上又是激動又帶著點習慣性的粗豪。
小周和老周兩個四川兵,一個年輕機靈,一個沉穩敦厚,也擠在縫隙裡,眼巴巴地看著。
古之月的目光艱難地在這些熟悉又帶著硝煙風塵的臉上掃過。喉嚨乾得發緊,火燒火燎。
“水……”
他嘶啞地擠出個字。
“要得!要得!”
小周反應最快,像猴子一樣靈活地轉身,從旁邊一個破搪瓷缸裡倒了點溫吞水,小心翼翼地湊到古之月嘴邊。
幾口溫水潤過喉嚨,古之月感覺那股堵在胸口的濁氣散了些。
他撐著床板,想坐起來,身體卻沉得像灌了鉛。
徐天亮趕緊伸手托住他的背。
“莫急,莫急!連長!”
徐天亮連聲道,
“醫生講嘍,你就是累狠嘍,加上急火攻心,一股子氣頂住了!
好好歇一歇,屁事沒得!
想走隨時能走!”
“就是就是!”
鄭三炮跟著點頭,河南腔調嗡嗡的,
“俺們連長是啥人?
鐵打的!
那點小鬼子山田次郎,算個球!
躺兩天,緩過勁兒就成!”
古之月沒理會他們的話,目光銳利起來,掃過眾人:
“山田次郎呢?
那狗日的……逮住了沒?”
他這一問,帳篷裡那點剛剛升騰起來的輕鬆氣氛,瞬間凝固了。
剛才還七嘴八舌的漢子們,臉上的笑容像被寒風吹過,驟然僵住,眼神裡燃起的是同一種焦灼和不甘的火苗。
孫二狗猛地一跺腳,腳下的泥地發出“噗”一聲悶響,他那帶著濃重苞米茬子味兒的東北話像開了閘:
“操!彆提了連長!
叫那老犢子鑽空子跑啦!
溜得比兔子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