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編衝突
暴雨,像是天上有人豁開了口子,不要命地往下倒,砸在臨時搭起來的油布棚子上,劈啪亂響,彙成渾濁的小溪,在泥地裡肆意橫流。
偵察連這群剛從鬼門關打了個滾回來的老兵油子,剛緩過一口氣,正擠在這臨時的窩裡喘氣,孫副軍長的命令就跟著這雨水一塊兒潑了下來。
油布棚裡煙氣繚繞,汗味、濕衣服的黴味、劣質煙葉的嗆味,還有一股子若有若無的硝煙沒散儘的鐵鏽味,混在一起,悶得人腦殼發昏。
命令的核心就兩條:
警衛連那個金貴的一排,給塞進偵察連,頂了原來一排的缺;
原先的一排長徐天亮,屁股挪挪窩,升副連長了。
消息像塊燒紅的烙鐵,丟進了這鍋渾水裡。
“乖乖隆地咚!”
副連長徐天亮剛聽完傳令兵的話,還沒來得及把嘴角咧到耳朵根,就被呼啦一下圍上來的老兵們淹沒了。
趙大虎那蒲扇似的大手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力道大得差點把他拍進泥地裡,
“徐頭兒!
徐副連!
升官發財啦!請客請客!
回金陵衛崗街,鴨子要斬兩隻!
鹽水鴨、烤鴨,一隻都不能少!”
“就是就是!”
趙二虎在旁邊幫腔,嗓門震得棚頂的雨滴都在抖,
“副連座,這頓酒跑不脫!
弟兄們肚子裡油水早刮乾淨了,就等著您老開倉放糧呢!”
他故意舔了舔嘴唇,眼睛賊亮。
就連平時悶葫蘆一樣的孫二狗也擠了過來,嘿嘿笑著,露出被煙熏得有點發黃的牙:
“副連,恭喜恭喜!
高低得整兩盅,驅驅這鬼地方的濕氣!”
徐天亮被晃得暈頭轉向,金陵官話帶著點得意洋洋的調調:
“好說好說!
等仗打完,回金陵,秦淮河邊上,老子請客!
管夠!”
他努力想擺出點副連長的譜兒,可那笑容壓都壓不住,像偷著了油的老鼠。
這股子鬨騰勁兒,在警衛連一排長陳天方帶著他那隊人,踩著半尺深的黃泥湯子,濕淋淋、整整齊齊地站到油布棚門口時,“唰”地一下,全凍住了。
棚子裡那股子哄鬨的熱乎氣,瞬間被門外卷進來的冷風和雨水澆了個透心涼。
幾十雙眼睛,刀子似的刮在陳天方和他身後那十幾個兵身上。
這些警衛連的兵,軍裝確實比偵察連這些泥裡滾、火裡爬的兵乾淨利索不少,臉上雖然也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
但那股子精氣神兒,帶著點長期在大人物身邊當差的板正和距離感,跟偵察連這群胡子拉碴、眼神裡透著野性和疲憊的老兵痞子,格格不入。
空氣凝滯得能擰出水來。
趙二虎抱著胳膊,斜倚在支撐棚子的竹竿上,嘴角撇到了耳朵根,那眼神活像在集市上挑揀牲口,上上下下把陳天方刮了好幾遍。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聲音不大,卻像根針,紮進每個人的耳朵眼兒裡:
“謔!陳排長?
排長好啊!
孫副軍座眼前的大紅人兒,咋舍得屈尊降貴,跑咱們這吃槍子兒的前頭來啦?”
他鼻子裡哼出一股白氣,
“兄弟我好奇打聽打聽,您老在軍部,聽見過鬼子三八大蓋放屁是個啥動靜沒?
是‘叭勾’呢,還是‘啪’啊?”
棚子裡響起幾聲壓抑的、帶著明顯嘲弄的嗤笑。
陳天方個子不算特彆高大,但站得極穩,像根釘在地上的木樁。
他穿著同樣濕透的軍裝,臉色平靜,甚至有些木然,陝西口音低沉而短促,沒什麼起伏:
“九九式,‘叭勾’。”
趙二虎愣了一下,沒料到他真答了,還答得這麼乾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