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四年正月十七,銅鶴香爐的青煙在奉天殿金磚上蜿蜒成河,將丹陛兩側的「考工圖」石刻映得影影綽綽。朱厚照撫過禦案上的神銳銃模型,槍管上「工」字暗紋與他袖口的鳳錨共生紋互為表裡,仿佛一道無聲的符咒,鎮住了階下群僚眼底的波濤。六部官員按品秩肅立,新上任的工部尚書王瓊捧著《工部則例》,目光不時掃過殿角——去年他還在火器營監工,如今卻因精通匠作被重新起用,個中滋味難以言說。
戶部尚書韓文的笏板叩響丹陛,驚起簷角積雪。
「啟稟陛下,正德三年太倉庫歲入白銀四百八十萬兩,較改製前激增四成。」他展開明黃緞麵的《歲入黃冊》,金絲繡邊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山西鐵稅與匠班銀折征貢獻銀一百六十萬兩,其中匠班銀占比升至四成。」
禮部尚書許天錫的烏紗帽翅劇烈顫動,跨前半步時腰間玉佩撞擊出脆響。
「匠班銀折征雖豐,」他的聲音像冰棱擦過青磚,「卻使匠戶棄業從商,四民秩序淆亂!《論語》曰『君子不器』,如今匠人捐官入仕,分明是棄本逐末!」
兵部尚書胡世寧的冷笑穿透殿中氤氳。
「許大人可知,宣府鎮火器列裝後,蒙古虜騎半年未犯邊?」他故意將「火器」二字咬得極重,「匠人牛二虎改良的蜂窩散熱槽,讓神銳銃連射十發不炸膛——這才是真正的『民安國本』。」
朱厚照的指節叩擊龍椅扶手,驚得銅鶴香爐裡的香灰簌簌跌落。
「洪武年間,匠戶徐壽能編《大統曆》;永樂朝,匠人蒯祥可主持紫禁城營造。」他忽然展袖露出「匠作監」腰牌,「朕不過循祖製而已。許愛卿說匠戶棄業,為何山西鐵廠匠人甘願用『前程分』兌換《天工開物》抄本?此書乃永樂年間三寶太監船隊所獲番邦奇書,所載匠作之法與《考工記》互為表裡。」
殿中驟然靜得能聽見雪粒子撲打窗紙的聲響。許天錫的目光掃過皇帝手中的積分清單,清單末端「工器閣藏書」的朱印刺得他眼眶生疼——那是他曾力主焚毀的「番邦奇技」典籍。
延安知府兼工部侍郎張恪展開《延安府畝產圖》,墨線勾勒的曲線在殿中鋪成一片深綠。
「代田法推廣至山西、陝西五府,平均畝產增至十二鬥,較傳統耕作增五成。」他的指尖停在延安府的紅點上,「試行鐵犁、代田、苜蓿輪作三聯法的地塊,畝產達十五鬥,改良鹽堿地兩千頃。苜蓿茬田可使禾苗青健,疑為地氣回轉之術,與《泛勝之書》『糞壤力田』之說相合。」
首輔楊廷和輕撫胡須,朝服補丁在燭火下泛著柔和的光。
「張恪所言不虛,」他的語氣像在調和一碗苦藥,「但地方士紳以『改壟傷禮』阻撓苜蓿輪作,言必稱『漢臣不得立祠於府治中樞』。」
朱厚照忽然想起去年在翰林院偽造《宣德農具譜》的場景,嘴角揚起一抹冷笑。
他叩了叩禦案上的《泛勝之書》注疏,從袖中抽出一卷明黃聖旨:「去年朕已特旨追封趙過為延安府城隍,準其祠廟立於膚施縣城中心。張恪年前已在延安府立趙過祠,春秋祭拜從未間斷。士紳若再阻撓,便是目無祖宗。」
許天錫忽然越班而出,手中捧著一本《禮記·祭法》。
「陛下!趙過乃漢代搜粟都尉,漢代循吏祠廟例在郡治,如今立在膚施縣城中心,豈不混淆層級?」他轉向張恪,「更有甚者,匠人竟在祠中擺放鐵犁模型,孔子曰『克己複禮』,此等行徑分明是褻瀆先聖!」
張恪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算珠在袖中撥得急響。
「許大人豈知,」他展開一幅祠廟設計圖,「趙過祠坐北朝南,規製完全依照《大明會典》!至於鐵犁模型,乃仿《工器彙典》所載『趙過耦犁』形製,正是為了昭示聖朝複先王之製!」
朱厚照盯著許天錫額角的青筋,忽然輕笑出聲。
「許愛卿既然這麼在意禮製,」他隨手拋過去一卷《匠官禮儀注》,「便勞煩你主持修訂此書,將匠官服飾、算學祭孔儀軌細細規範——尤其是延安府的趙過祠祭典,務必讓士紳們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禮』。」
許天錫捧著注疏的手微微發抖,他忽然意識到,皇帝這是要將匠官製度嵌入禮法體係,讓抵製者無從置喙。
兵部職方司主事、提督海防事宜李承勳呈上《市舶司奏報》,牛皮封套上「泉州港」三字沾著海鹽氣息。
「啟稟陛下,泉州港複開一年,以茶葉、絲綢換取南洋硫礦、鉛礦共計三萬斤。」他壓低聲音,「近聞滿剌加商人竊取我朝鍛造之法,在蘇門答臘仿造火銃,其炮管多鉛少銅,射程不足我軍半數。」
朱厚照擲出一卷《南洋火器圖》,圖中炮管的螺旋紋被朱砂塗改為「龍鱗紋」。
「傳旨:嚴禁火器技術出口,匠人私售者比照賣陣通敵論斬。」他的目光掃過楊廷和,「但可許番商以硫礦、鉛礦抵稅,由市舶司礦監監工開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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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首陳大錘踏前一步,鐵砧袖扣撞出清脆的節奏。
「山西鐵廠用焦煤三煉法,精鐵經十鍛九折而雜質儘去,鑄得神銳銃射程增至三百一十五步。」他轉動槍管,燭火下錨鏈紋路隱約可見,「新銃驗鉛如墨漬沉底,較舊製更利遠攻。」
胡世寧展開《衛所裁汰冊》,冊頁間夾著幾片枯黃的苜蓿葉。
「裁撤老弱衛所兵三萬兩千人,節省糧餉二十萬石。」他指向地圖上的延安府,「裁汰士兵轉隸匠戶屯田示範區,已安置八千戶,以代田法與淨肝麵甲防護下礦自給自足。」
刑部尚書劉璟越班抗言:「衛所乃太祖舊製,裁汰需慎之又慎!」
朱厚照擲出《大明會典》,書頁嘩啦啦翻開,停在「兵製」篇。
「成祖五征蒙古,用的是衛所兵還是募兵?」他的聲音像出鞘的刀,「朕裁汰的是『白晝沿街乞食』的老弱,留下的是能鑄銃、會算學的精壯。胡愛卿,觀星衛訓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