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暖閣裡,晨光透過窗紗灑在錦被上,朱高熾正握著張氏的手,低聲說著悄悄話。
張氏剛繡完一方嬰孩用的肚兜,淺粉色的布麵上繡著憨態可掬的虎頭,她將肚兜遞到朱高熾麵前,眼底滿是溫柔:“若是將來有了孩兒,穿這個定是好看的。”
朱高熾接過肚兜,指尖摩挲著細膩的針腳,笑著將她攬入懷中:“那咱們就儘快‘努力’,爭取明年就能抱著孩子給皇祖母請安。”
話音剛落,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太監焦急的呼喊:“大將軍王!陛下急召,請您即刻前往坤寧宮!”
朱高熾心中猛地一沉,方才的輕鬆氛圍瞬間消散。
他連忙起身,胡亂套上外袍,連鞋都來不及係好,就跟著太監往外跑。
張氏追到門口,望著他匆忙的背影,心中滿是不安——這個時辰急召,定是宮裡出了大事。
一路疾馳至坤寧宮,遠遠便見宮門外擠滿了人。
太子標身著素色常服,背著手站在台階上,眉頭緊鎖,眼底滿是紅血絲;馮勝、傅友德等老將垂手立在一旁,往日裡挺拔的脊梁此刻卻微微彎曲,臉上寫滿了悲痛;文武百官按品級列隊站在宮道兩側,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氣息。
朱雄英看到朱高熾跑來,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他,肩膀劇烈顫抖,哭聲哽咽:“高熾……皇祖母她……她快不行了……”
朱高熾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重錘擊中。
他扶住朱雄英的肩膀,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坤寧宮的殿門,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他想起馬皇後為他挑選玉佩時的溫柔,想起她在選妃時的細心叮囑,想起她病中仍牽掛著美洲藩王的模樣,那些畫麵在腦海中閃過,讓他連呼吸都覺得疼痛。
“陛下在裡麵等著,快進去吧。”太子標走上前,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率先推開殿門。
坤寧宮內,檀香與藥味交織,燭火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映得殿內一片昏暗。朱元璋坐在床榻邊,雙手緊緊握著馬皇後的手,曾經銳利的眼神此刻布滿血絲,眼底的淚水順著皺紋滑落,滴在馬皇後蒼白的手背上。
馬皇後躺在床上,嘴唇乾裂,呼吸微弱,胸口的起伏越來越淺,想要說些什麼,卻隻能發出斷斷續續的氣音,手指微微顫抖著,像是想抓住什麼。
“標兒、雄英、高熾,你們來了。”朱元璋聽到腳步聲,緩緩抬頭,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他強忍著悲痛,招手讓三人上前,“快……快給你們祖母請安,她還在等著你們。”
太子標走到床榻邊,看著母親虛弱的模樣,再也控製不住,跪倒在地,哭得悲痛欲絕:“母後!兒臣來了!您再撐撐,太醫說您會好起來的!”
馬皇後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太子標,緩緩抬起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就像他小時候犯錯被責罰時,她安慰他那樣。
那雙手冰涼而枯瘦,卻帶著熟悉的溫暖,太子標感受到這份溫度,哭得更凶了。
朱高熾和朱雄英也跟著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青石板。
朱高熾看著馬皇後的目光掃過自己,那眼神裡滿是寵愛與不舍,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喉嚨像是被堵住一般,隻能任由眼淚落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馬皇後的目光在三個孩子臉上停留許久,又緩緩轉向朱元璋。
她的嘴唇動了動,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輕輕喚了一聲:“重八……”
直到此刻,馬皇後最放心不下的人,依舊是朱重八。
她與他相識於微末,從他還是濠州城的小兵起,便陪著他四處征戰,熬過缺衣少食的艱難歲月,也見證他登基稱帝的輝煌時刻。
她知道他看似鐵血的外表下,藏著怎樣的孤獨——早年失去親人的痛楚、朝堂權謀的壓力、江山社稷的重擔,這些年都是她在一旁默默陪伴,為他排解憂愁、打理後宮,讓他能安心處理國事。
如今她要走了,最牽掛的還是他獨自一人如何生活。
她怕他沒人提醒按時吃飯,怕他深夜處理奏折時沒人添衣,怕他遇到朝堂難題時沒人能說上幾句貼心話,更怕他在思念親人時,連個能傾訴的人都沒有。
她舍不得將他一個人留在這深宮之中,留在這萬裡江山之上,讓他繼續承受那份高處的孤獨與寂寞,讓他在往後的歲月裡,再也沒有那個能喚他“重八”、懂他心事的人。
這份不舍,無關帝王後妃的身份,隻源於一個妻子對丈夫最深的牽掛,哪怕到了彌留之際,這份牽掛也從未消減分毫。
這一聲輕喚,像是耗儘了她所有的力氣。
話音落下,她的手猛地垂落,胸口的起伏徹底停止,眼睛緩緩閉上,臉上卻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仿佛隻是睡著了一般。
“妹子!”朱元璋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整個人如遭雷擊,身體劇烈搖晃著,險些從椅子上摔落。
朱高熾眼疾手快,連忙上前扶住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朱元璋撲到床榻邊,緊緊抱住馬皇後冰冷的身體,像個孩童般放聲大哭,哭聲嘶啞而絕望,穿透了殿內的寂靜,傳到宮外,讓在場的文武百官都紅了眼眶。
這位一生鐵血的開國帝王,曾在戰場上麵對千軍萬馬麵不改色,曾在朝堂上處理權臣鐵腕無情,可此刻,在相伴一生的妻子麵前,卻卸下了所有的鎧甲,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麵。
他一遍遍地呼喊著“妹子”、“重八還在”,聲音越來越低,最後隻剩下嗚咽,淚水浸濕了馬皇後的衣袍,也浸濕了床榻上的錦被。
太子標跪在地上,雙手撐著地麵,肩膀劇烈顫抖;朱雄英將臉埋在臂彎裡,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朱高熾站在一旁,看著眼前的景象,心中滿是悲痛——他知道,那個總是溫柔待他、為他操心婚事、牽掛他安危的一代賢後,再也不會回來了。
殿外的風漸漸大了,吹得窗欞“吱呀”作響,燭火搖曳著,將眾人的影子映在牆上,顯得格外淒涼。
文武百官紛紛跪倒在地,齊聲高呼:“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聲音悲痛,卻再也喚不回那位一代賢後的生命。
不知過了多久,朱元璋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
他抱著馬皇後的身體,緩緩起身,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聲音沙啞:“傳朕旨意,尊皇後為孝慈高皇後,舉國哀悼,停朝三日。”
“臣等遵旨!”文武百官齊聲應和,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悲痛。
朱高熾上前,輕輕扶住朱元璋的胳膊,低聲道:“皇爺爺,您節哀,皇祖母也不希望看到您這樣。”
朱元璋緩緩轉過頭,看著朱高熾,又看了看太子標和朱雄英,眼中的空洞漸漸被悲痛填滿,卻還是點了點頭:“好……好,朕要讓她走得風風光光,要讓全天下都知道,她是朕的皇後,是大明的賢後。”
馬皇後的離去,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席卷了整個應天府。
皇宮內外掛滿了白幡,百姓們自發地在門口掛上白布,昔日熱鬨的街道變得寂靜,連秦淮河上的遊船都停了下來,整個京城都沉浸在悲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