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家村,老村長撐起顫抖的身體,艱難起身,對著家中土塑的柳仙像拜了拜,有氣無力的開口道:“柳仙大人,這是小人最後一次為您上香了。小人自知時日無多,特為您再奉上最後一柱香。
小人自東北兗州遷移而來,家中世代供奉五大仙家。沒曾想來到這南方竟也能遇到柳仙大人。
小人這一生,最不後悔的事情就是倔強的帶著整個村子遷移千裡來到南方定居。北方戰亂在即,若在待下去恐怕一個村子都要絕戶。
往後,小人會讓村中家家戶戶都供奉您柳仙大人,還求您能看在我們全村虔誠祭拜的份上庇護我村能傳承下去,這是小人最後也是唯一的心願。還望大仙成全!”
說罷,老村長重重的磕頭拜下。
……
村子裡,當年的少年狗蛋,如今已為人父。他也在上個月有了一個大胖小子,婆娘也是王大娘介紹的本家好姑娘,性格溫柔知明事理。
他抬起頭就能看到院子隔壁的一棵柿子樹上開花了。
那是他兄弟二牛哥的院子,已經很久沒住人了。
二牛哥的婆娘與孩子搬到了城裡去住,靠著那一百兩銀子在城裡買了房子,二牛哥的娃已經送入學堂啟蒙了,聽他婆娘說孩子被教書先生誇很不錯。
他看向自己那剛出生的娃,心中有些明白二牛哥的選擇了,隻是那個二牛哥永遠不會回來了,狗蛋讓村長給他起了個大名,叫趙大千。
趙大千也決定要為兒子將來讀書掙錢了,他也不想自己的兒子一輩子種地。
莊家村趙王張李四姓加起來八九百口子人也隻有三兩個認字的,村長啊再加上一些收稅的小吏是必須要認字的。
趙大千走回屋裡,看著自己婆娘虔誠的拜著那個蛇大仙,這是老村長前幾天剛說的全村都必須拜柳家仙,這是他的遺願。老村長當了幾十年村長兢兢業業,又在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紀帶著村子一路南下不知經曆多少苦難方才安居在這裡,村裡無人不敬無人不恩,且柳家仙也是村子裡常拜的,所以少有人不拜。
一向不信妖鬼之說的趙大千,想著自己的娃子,倒也期盼這個蛇大仙真的靈驗。
他拿起農家香,拜了下去。
這個村子裡絲絲縷縷煙火香升起,看的土地廟裡土地神氣的跳腳,可他不敢阻止萬一真有什麼妖怪來一口吞了他,就是城隍神秋後算賬除了妖怪自己小命也沒了。
上官有上官的生存之道,下官有下官的生存方式。看似巴掌大小的土地小神官,卻也有著數不清的門路。
土地不會去多管閒事,對於那些成了氣候的妖物也都睜一隻眼閉一眼,哪怕入村內偷雞摸狗都不會去多管,隻要不吃人奪魂。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就是土地爺都要受上麵重罰,所以這是個度。
一般妖物也都會引誘凡人出了村子,在荒郊野嶺裡吃人挖心,土地爺即便看到了也不會去管,哪怕上邊來了陰差責問,隻要一句:“我一個小土地怎麼能手眼通天連荒郊野嶺都管的著啊?”就過去了。
所以,土地這樣實力低微的末流小神隻要不倒黴遇見喪心病狂的魔,活得都很長久,日子過的都很安生。
莊家村裡絲絲縷縷的香飄入天穹散向四方,隱隱約約都彙聚到了蛇王穀上。這方圓百裡,隻有他一條算是成了氣候的柳家,不入他頭上還入誰頭上?
白沚這些天心神越來越容易走神,而且夜裡還會做夢,夢到一個個朝自己下拜的凡人,還有一個枯瘦的老頭,這個老頭身上不同於其他人,頭頂有著淡淡的金色,他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功德。
疑惑在他心中越久也越大,終於白沚決定下山去看看。
他在夢裡看到這些凡人離他不遠,就在山腳下。
一個陰沉的烏雲天,朦朦的下著細雨,
山下那個小村子裡來了些帶著嗩呐和金鑼等物件的人,頭上還綁著白條子,被請入了村子中。
白沚潛藏在河底順著繞村的溪流緩緩接近。
河邊,有頑皮捉魚摸蝦的孩童看著河麵上瘋狂跳動的群魚,亂竄的蝦蟹,忙興衝衝的叫喚著:“快來咯,快來嘍,河裡魚兒跳水了!河裡魚兒跳水了!”
一個過路的書生看到岸邊孩童大呼小叫,也好奇的打著傘背著包袱走近,卻見河麵上跳動著數十上百條大小各異的魚,還有岸邊亂竄的蝦蟹。
一群孩童興衝衝的拿著自家網兜捉起魚蝦,村裡年輕人也都出來捉起了魚。
直到幾個老人聽了這怪事,忙嗬斥著孩童和一些獵戶回到家中。
老黃頭看到了那個年輕書生,忙笑道:“讀書人,可是趕路的?不嫌棄的話可以上我們村子裡歇一歇。”
那書生聞言,忙感謝道:“多謝老人家,小生齊霄,齊家鎮的人。”
老黃頭笑了聲,:“老頭子我叫趙黃毛,村子裡人都喊老黃頭兒。後生,我們村裡將有喜喪,你不介意吧?”
齊霄忙拱手一禮,:“終及八十,喪之福壽兼備者,可謂之喜喪。這也是喜事,小生自能有幸送那位老人家一場也是福分。”
一旁的趙大爺嘿嘿笑道:“讀書人,說起話來真是好聽,快跟我們進村歇歇吧。”
一行人就走入了村中,原本頗為熱鬨的河岸邊安靜了起來,空無一人,河水裡一隻碩大的蛇首探出頭看向村中。
村中,一家頗為厚實的土房大院裡,站滿了人,有老有少,有已為人母的婦女,也有尚未出嫁的姑娘,還有打鬨嬉戲的孩童。
七尺門戶裡,更是站滿了人,年紀大的圍在床邊,小一代的跪在床前,從大到小跪到屋外,一口黑漆漆的實木棺材停在隔壁屋裡。
土床上躺著還剩一口氣的老村長,圍著幾個同代德高望重的老人,一盞堆滿油的銅燈放置在床頭火芯子卻總是燒不大。
老黃頭看著村長,歎了口氣:“老李啊,看來是你先走一步了,我們幾個倒是跟著你來了這南邊能多享些福了。”
老村長用渾濁的眼睛看了幾人一遍,臉上緩緩浮現了欣慰的笑容,那是一群同經曆風雨後仍在身旁的人,有他們送自己最後一程,也算是福了。
齊霄來到了人群中,後廚正在忙活的姑娘家看了他總是臉紅嬌羞,這樣一個俊俏的書生在一群農村粗人中一眼就能看到。
他也不羞,也不孟浪,隻是有禮有節的和一些漢子交談,好奇的問著他們的風俗。
屋裡,老村長的兒子、女兒、還有孫兒孫女跪了一片。
老村長聽著屋子裡這些熟悉的聲音,人來人往的溫暖,他覺得無比安心,上一代村長將破落的莊家村交給他,如今自己辛苦一生也算是不負托付了,可以安心的去見老人了。
他閉上了眼,一生的記憶在腦海裡走馬觀花,從幼時跟著父母一起在田間長大,學做農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跟著鎮上一個師傅去酒樓當夥計,閒時向老掌櫃請教學了幾個字,再然後父母托人花了一吊錢說了個媒,取了一個雖然不美卻能吃苦耐勞的女人,他們一起生兒育女,三十歲時北方戰亂村子裡男丁戰死不少,人牙子來收孩子逼死了村長,婆娘也害病死了,村長臨終前把村子托付給了他,他迎來往送毫無尊嚴的在鎮上,縣城裡的官家各種好話,靠著在酒樓裡討好客人的小機靈為村子換來了些安穩,辛苦操勞四十載。
聖皇陛下又要對北蠻出兵了。他不能讓剛剛恢複人氣的村子再次凋敝。恰好南方移民,安土重遷的農人誰願意搬到千裡之外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他力排眾議,決心帶著村子南遷躲避戰亂免除了征兵,經曆千辛萬苦來到了這裡安居下來。
如今村裡一切安好,不用過饑荒了,能有家長裡短,有力氣說三道四,為雞毛蒜皮而吵鬨的鄰居,都讓他覺得日子,很好。
老村長沒有遺憾了。
恍然間,他腦海裡又浮現出了一副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