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正午,太陽像塊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頭頂,炙烤著每一寸裸露的皮膚。林野蹲在8號樓下那個發白的水泥池邊,手指用力搓著那件沾滿油膩的工作服,水花濺起,帶著渾濁的機油味。汗水順著緊繃的眉骨滑落,砸在發黃的襯衫前襟上,洇開一片深色的、像墨漬般的痕跡。鏽跡斑斑的水龍頭“咕咚”一聲吐出一股帶著鐵鏽味的水,在塑料盆裡打著旋兒,發出細微的嘩啦聲。
“叮——”
好的,我們來給這段文字增添一些色彩和感覺:
褲袋裡的手機,猝不及防地一震,那震動像一聲悶雷,突兀地炸響在死寂的空氣裡,驚得林野一激靈。
他剛洗過手,指尖還帶著水珠的涼意,濕漉漉地貼在褲袋上。他煩躁地甩了甩手,那些不肯滴落的水珠便順著指縫滑下,然後他在磨得發白、邊緣已經有些毛邊的褲腿上,胡亂地、用力地蹭了蹭,仿佛要蹭掉所有的濕氣和黴運。指尖傳來的粗糙感,才讓他確認自己確實乾了些什麼。
他摸索著掏出那部舊手機,屏幕上橫貫著一道猙獰的裂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那是他花了一千塊買來的“智能”玩意兒,如今已是明日黃花。
就在這時,刺眼的陽光如同熔化的金水,毫無憐憫地傾瀉下來。銀行發來的那條藍底白字的短信,就在這片光海裡格外紮眼,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刺,直直紮進他眯起的眼睛裡,讓他的眼眶瞬間發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華夏建築銀行】您賬戶3850.00元已到賬,餘額3850.72元。
這個數字,像一顆冰冷的釘子,猛地楔入了林野的心臟,他的呼吸瞬間被扼住,仿佛喉嚨裡卡進了一團浸水的棉花,連一絲氣都換不進來。那短暫的窒息感,讓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記憶卻如潮水般洶湧而至,清晰得刺眼。入職那天,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人力資源部李姐塗著鮮亮玫紅色指甲油的手指上。她用那截指甲,篤定而自信地敲著合同,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腔調:“試用期工資4500起,轉正後6000打底,絕對沒跑!”她臉上漾開的笑靨,像一朵盛開在春風裡的花,甜得膩人。“咱們鐵路係統,那是最規範不過了,絕對不會有啥隱性收費,你放心!”
“放心?”林野嘴角幾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這個字眼此刻聽來,像最辛辣的諷刺。他顫抖著點開了那份所謂的工資明細列表,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紮得他眼睛生疼。而每一行扣款,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甩在他的臉上,火辣辣的疼,啪啪作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培訓押金:500元備注:離職時憑收據退還)——像不像個精心編排的笑話?等他累死累活乾到離職,那張薄薄的收據說不定被哪個環節給吞了呢!
安全培訓材料費:200元含教材、筆記本、筆)——連支破筆都要錢?那幾頁薄紙加個筆記本,成本能有多少?這分明就是變相克扣!
工會會費:100元自願加入,實際強製扣除)——自願個屁!簽字畫押的時候,誰跟他說過“自願”是這種玩法?這根本就是霸王條款!
工裝折舊費:150元工作滿三年可退還)——三年?他這把骨頭還不得早累散架在哪個冰冷的工地上?等得到三年後?黃花菜都涼透了!
預扣個人所得稅:89.5元
食堂餐卡預存:300元不退不換)——不退不換!這四個字像淬了毒的匕首,明晃晃地插在他心上。就算餓死,這錢也要不回來了!
他的視線艱難地向下移動,最終定格在最後一行,那幾個數字被印得小小的,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眶生疼:實發工資3850.00元稅前應發4989.5元)。
那所謂的“月薪六千打底”,早已不是什麼承諾,更像是個誘人的泡沫。它被那些名目繁多的扣款,像無數隻貪婪的蠹蟲,悄無聲息地啃噬著,最終碎裂成滿地狼藉,連原本的輪廓都模糊不清。林野隻覺得一股寒意,如同冰冷的蛇信,倏地從腳底板竄起,瞬間盤踞了他的頭頂,直凍得他渾身一顫。他死死攥住鼠標,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凸起,泛出青白,仿佛要嵌進肉裡。整個人像是被猛地拋進了深不見底的冰窖,寒氣從每個毛孔鑽入,從頭到腳,凝結成一片死寂的冰涼。
“操。”這個字在林野的喉嚨裡滾了滾,像一顆燒得通紅的鐵珠,燙得他喉嚨生疼,卻怎麼也咽不下去。最終,那股怒火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扼住,泄了氣般,化作一聲沉悶到幾乎聽不見的歎息,跌落在那黏膩得幾乎凝滯的空氣裡,連一絲回音,都吝嗇地不肯留下。
他忽然想起上周,母親在電話那頭,聲音細得像隨時會斷掉的蛛絲,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小野啊……你爸的降壓藥,瓶底都快刮乾淨了……新開的那個進口藥,聽隔壁王嬸說,一盒要兩百多……”每一個字都輕飄飄的,卻又重得像小錘,一下下敲在他心上,怕驚擾了什麼,又怕被什麼窺見。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記憶裡,自己的聲音輕快得近乎荒唐,甚至還帶著點少年人闖關成功後的篤定,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天真的期盼:“媽你放心,我馬上就發工資了。”仿佛那工資不是一串冰冷的數字,而是一劑能瞬間解救燃眉之急的靈丹妙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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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呢?所謂的“馬上到賬”,所謂的“六千打底”,都成了笑話。
水泥地被正午的太陽炙烤得滾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隔著鞋底,那股灼人的熱力依然能穿透布料,像無數細小的針,刺進他的腳心,直往骨頭縫裡鑽,燙得他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燒紅的刀尖上,痛得發麻。林野無意識地盯著手機屏幕,目光空洞得仿佛能盛滿整個夏天的疲憊與倦怠。那些工資到賬的數字,在眼前虛焦晃動,被毒辣的陽光刺得模糊成一片令人刺眼的光斑,最終化作無數根尖銳的銀針,齊刷刷紮進他的眼眶,酸澀得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讓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冷不丁地插了進來:“怎麼,工資不夠花?”
帶著濃重煙味和塵土氣息的聲音從背後不輕不重地砸過來。陳大奎不知什麼時候像幽靈一樣杵在了他身後,那件洗得發灰的工裝外套隨意地搭在肩上,露出裡麵那件印著俗氣白酒廣告的文化衫,活像塊移動的廣告牌。他腰間那串叮當作響的鑰匙串隨著他懶散的步伐晃蕩,在這寂靜得能聽見知了扯著嗓子喊累的午後,每一聲碰撞都格外刺耳,像在敲打林野緊繃的神經。
林野幾乎是本能地“啪”一聲鎖上手機屏幕,慌忙抬頭,臉上肌肉抽搐著,硬是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比哭還心虛的笑容:“陳主任。”
“年輕人,”陳大奎的聲音帶著幾分煙草和歲月磨礪後的沙啞,“彆一門心思隻盯著那點死工資,把你的眼光放長遠些,格局打開點。”
話音未落,他已從那沾滿油漬、仿佛能滴出油來的褲兜裡,摸索出一半盒被揉得皺巴巴、邊緣都快脫了皮的“紅塔山”。午後的熱浪像一盆黏稠的膠水,黏在皮膚上,讓人喘不過氣。他捏著煙盒,就著那股子燥熱,手指翻飛間,“啪”地一聲,打火機精準地咬住了煙頭。
猩紅的煙火頭,在昏沉的光線裡猛地亮了一下,像黑夜中突然睜開的眼睛。緊接著,一股灰白色的煙霧便從唇間溢出,嫋嫋嫋嫋地升騰。奇妙的是,在正午那毒辣得幾乎能灼傷皮膚的陽光下,那煙霧竟被渲染出一種近乎虛幻的、帶著點頹廢詩意的淡藍色,如同流動的薄霧,纏繞、氤氳在他那張刻滿了風霜、溝壑縱橫的臉上。
“喏,”他壓低了嗓子,那聲音仿佛帶著某種秘而不宣的蠱惑,又像是在精心布下一個隻有他能看透的局,“段長小舅子那邊的測繪公司,正缺人呢。聽清楚了,掛靠費,比你在段裡拿的,足足高兩倍!”
話音戛然而止,他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猛地噤了聲。那雙被歲月磨得渾濁的眼眸深處,倏然迸發出一抹銳利如刀的光,冰冷刺骨,如同一把淬了寒霜的利刃,狠狠刮過林野的臉龐,仿佛要將某種無聲的烙印,刻進他驚愕的皮膚裡。然後,他嘴角勾起一抹慢條斯理的弧度,帶著一種近乎老練的、近乎舞台表演般的嫻熟,緩緩吐出一圈近乎完美的煙圈。那煙圈在汙濁的空氣裡悠悠旋轉、飄散,每一個褶皺都仿佛浸滿了居高臨下的審視,以及一種隱秘而惡毒的嘲弄:“怎麼樣,小子?我這話,可有哪一句是明說的?你仔細品品,咂摸咂摸味兒,懂我意思了吧?”
一股濃烈刺鼻的煙味,裹挾著陳年積垢般沉甸甸的口臭,如同實質的穢物,直直撲向林野的鼻尖。他幾乎是本能地、微微後仰,像是要躲開某種肮臟的觸碰,連帶著胃裡也泛起一陣微微的惡心。就在這時,一個畫麵猝不及防地撞進他的腦海——實習期最後一個月,工區主任拍著他肩膀,那油膩的觸感至今仍清晰可辨,語氣“語重心長”:“小林啊,趁年輕,多考幾個證,掛靠出去,一年下來多掙好幾萬呢。”當時,他還覺得那是前輩的肺腑之言,是含金量十足的提點,是帶著暖意的關愛。
可如今想來,那竟是老天爺都嫌不夠圓的諷刺!從實習期開始那理所當然的無償加班,到轉正後變本加厲、明目張膽的各種克扣,哪一件不是精心策劃的馴化之術?他們根本不需要員工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要的隻是一群俯首帖耳的提線木偶,最好還能主動把那根勒得脖頸生疼的繩索,笑嗬嗬地套在自己脖子上,還以為是飛黃騰達的捷徑。
“我……我考慮考慮。”林野的聲音低得像深秋最後那片枯葉,瑟縮著,輕飄飄的,仿佛稍一沾染風聲就會碎成齏粉,生怕驚擾了腳下那些沉睡的、無人問津的塵埃。他猛地低下頭,像是要把滿腹的猶豫和不安都藏進陰影裡,手指下意識地攥住了那件剛洗過的工裝下擺,冰涼的水珠順著指縫急促地甩落,砸在灼熱滾燙的水泥地上,“嗤”地一聲,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連個淺淺的濕痕都沒能留下,恰如他此刻紛亂又無處安放的心思,空空蕩蕩,無處著落,仿佛能被風輕易吹散。
陳大奎發出一聲短促而刺耳的嗤笑,那笑聲尖銳得仿佛能劃破空氣,像是在聽什麼天大的笑話。他隨手一彈,那燃儘的煙頭像一隻在暗夜裡惡意窺視的小小黑眼睛,精準地、帶著一種惡作劇般的精準,落進了路邊的下水道縫隙裡。“考慮?”他慢悠悠地重複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浸滿了輕蔑,“行啊,小子,給你個‘考慮’的機會。下周蘭新線上不是缺個駐站技術員嗎?我看你就挺合適,正好去那戈壁灘上,跟風沙石頭好好‘思考’幾天人生,省得在這兒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