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裡那份紅頭嘉獎令,鑲著金邊,蓋著鮮紅的印章,沉甸甸地壓在林野的辦公桌一角,像一塊華麗卻冰冷的鎮紙。表彰他在“鋼軌覺醒”事件中力挽狂瀾,以非人的精準和難以複製的技術手段,硬生生從死神手裡拽回了即將脫軌的重載列車,避免了災難性事故。名字上了部裡的通報表彰,照片短暫地掛在局宣傳欄的“功臣譜”裡,引來幾道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然後,一切迅速冷卻。
表彰大會的掌聲餘音未散,一紙調令便將他從機務段那充滿機油味、鋼鐵轟鳴聲和探傷儀高頻蜂鳴的核心探傷組,調入了局機關大樓深處一個名為“技術安全評估科”的辦公室。明麵上,這是晉升,是重視技術人才,是把他放在更“關鍵”的宏觀安全把控位置上。
隻有林野自己清楚,這更像一次流放,一次精明的擱置。
技術安全評估科所在的樓層異常安靜,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隻有中央空調發出低沉的、永恒的嗡鳴,像某種蟄伏巨獸的呼吸。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複印紙和舊文件混合的、屬於官僚體係特有的氣味。陽光透過寬大的落地窗照進來,被百葉窗切割成一條條規整的光帶,落在光潔如鏡的深色辦公桌麵上,也落在一張張缺乏表情的臉上。
他的新工位在辦公室靠裡的角落,遠離窗戶,旁邊就是高大的文件櫃,散發著陳年紙張的微酸氣息。桌麵嶄新,配備著最新款的電腦和電話,一塵不染,卻空蕩得令人心慌。這與他在機務段那擁擠、雜亂、卻處處是探傷儀零件、圖紙和記錄本,充滿了生命力的工作台截然不同。這裡,連空氣都像是被精心過濾和規劃過的。
鄰座一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在他第一天報到時,隻從眼鏡片上方瞥了他一眼,微微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便再無交流。斜對麵兩位年輕些的女同事,偶爾會低聲交談幾句,內容不外乎“張科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王局那份報告催得急”之類,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謹慎。整個科室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屏障,將他這個外來者,這個帶著“野路子”探傷傳奇光環的闖入者,不動聲色地隔絕在外。
林野下意識地摸了摸工裝上衣口袋。那裡,道尺冰涼的金屬外殼緊貼著他的身體,熟悉的棱角和重量帶來一絲微弱的慰藉。這是他習慣性的動作,在陌生的、令人不安的環境裡,它就像一塊精神上的壓艙石。
“小林,來了啊。”一個不高不低、缺乏起伏的男中音響起。
林野抬頭,科長趙明遠端著保溫杯,踱步到了他的工位旁。趙明遠約莫五十歲上下,身材保持得不錯,穿著熨帖的深色夾克,頭發梳得整齊,臉上帶著一種經過長期訓練、既不會太熱絡也不會太疏離的“標準”笑容。他的目光在林野身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他工裝口袋邊緣露出的那截非製式的、啞光黑色金屬上。
“嗯,趙科早。”林野站起身。
“坐,坐。”趙明遠隨意地擺擺手,示意他不用拘禮,目光卻並未從道尺上移開,語氣帶著點長輩式的、不容置疑的“點撥”,“咱們這兒呢,跟你們段上不一樣。安全評估,講的是規範、是流程、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製度保障。技術很重要,但得在框框裡施展。”他頓了頓,保溫杯的杯蓋輕輕磕著杯沿,發出清脆的微響,“你那套…嗯,很有特色,效率也高。不過,小林啊,機關有機關的規矩,你那套‘野路子’,收一收,要適應環境,融入集體嘛。”
“野路子”三個字,他說得不輕不重,甚至帶著點笑意,卻像一根細小的冰針,精準地紮進林野的耳膜。他口袋裡的道尺似乎也微微一沉。
林野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爭辯毫無意義。趙明遠滿意地笑了笑,仿佛完成了一項重要的新員工入職引導,端著保溫杯踱回了自己靠窗、更寬敞明亮的獨立辦公區。
融入集體?林野的目光掃過辦公室。鄰座的金絲眼鏡依舊專注於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敲打,節奏均勻得如同節拍器。斜對麵的女同事,一個正對著小鏡子整理鬢角,另一個在手機上飛快地打字,嘴角噙著隱秘的笑意。空氣裡漂浮著無形的隔膜。他就像一顆被強行嵌入精密鐘表的外來齒輪,尺寸再合適,材質再過硬,也因為“不同”,而被整個係統本能地排斥著。
他坐下,打開電腦。郵箱裡躺著幾份待閱的文件通知,標題冗長:《關於進一步規範局屬單位技術安全風險評估報告格式及流轉程序的通知修訂版v3.2)》、《局機關辦公用品月度申領與集中采購流程優化細則試行)》。他點開其中一份關於報告格式的通知附件,密密麻麻的條目、字號要求、段落間距規定、甚至各級標題的編號格式,整整十七頁。一種荒誕感油然而生。在鋼軌上,在探傷儀的超聲波回波裡,精度關乎生死;而在這裡,精度似乎被異化成了某種繁文縟節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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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趙明遠踱步過來,將一張a4打印紙放在林野桌上,上麵是手寫的一串物品名稱和規格型號,字跡帶著一種刻意的工整。“小林,跑一趟綜合處後勤科,把這些辦公用品領回來。按流程填單子,彆弄錯了型號,他們那邊規矩多,型號錯了不給批的。”
這是最基礎的跑腿活。林野接過清單,上麵列著:黑色中性筆0.5)10、a4打印紙80g純木漿)5包、長尾票夾中號)2盒、固體膠得力牌)5支……他默默起身。
後勤科在另一棟副樓。領東西的過程像一場通關遊戲。先到綜合處辦公室找李乾事簽字確認需求,李乾事拿著清單仔細核對,用尺子比著在申請單上畫了個圈,指出其中“長尾票夾”後麵漏寫了“中號”二字,必須補上。拿著補全的申請單去後勤科倉庫,倉庫管理員王師傅慢條斯理地對著電腦係統錄入,又指出“固體膠”後麵沒注明品牌雖然清單上寫了“得力牌”,但申請單格式要求必須寫在品名後的括號裡),林野隻好跑回綜合處重新找李乾事補填。
等他抱著不算沉重卻格外磨人的一箱辦公用品回到技術安全評估科,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鄰座的金絲眼鏡似乎剛接束一個輕鬆的電話,正端著茶杯起身去續水,看到林野抱著箱子進來,鏡片後的目光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乎憐憫的漠然。
“放那邊儲物櫃旁邊就行。”趙明遠端坐辦公桌後,頭也沒抬,指了指角落。
林野放下箱子,微微籲了口氣。趙明遠像是算準了時間,又踱了過來,手裡拿著幾張單據:“哦,對了,小林。上次你去參加那個技術交流會的差旅費,該報了。這是標準格式的報銷單,把發票按時間順序貼好,背麵注明事由,住宿發票要附水單,交通票要寫明起止地點,填好金額,找你李哥指金絲眼鏡)簽個字證明,再拿給我簽。注意啊,粘貼要平整,不能有皺褶,發票不能超出粘貼單邊界。財務那邊要求嚴,一點不規範就打回來重弄,耽誤的是你自己的錢。”他語氣平淡,像在陳述一項宇宙運行的客觀規律。
林野接過那幾張印製精良的報銷單和粘貼憑證單,看著上麵劃分得如同田字格的區域,以及密密麻麻的填寫說明。這似乎是他進入這間辦公室以來,接觸到的第一件與“技術”勉強沾邊的事務——報銷技術交流的費用。
他坐回工位,拿出那個裝著各種票據的信封。火車票、出租車票、定額住宿發票、會議通知複印件……他按照要求,先仔細分類,然後拿起固體膠。粘發票需要絕對的平整。這幾乎是刻在他骨子裡的本能——追求精確,避免任何可能導致誤差的變形。
他下意識地,右手拿起固體膠塗抹發票背麵邊緣,左手習慣性地探入口袋,握住了道尺冰涼的尺身。就在他準備像校準探頭零點一樣,用道尺的邊緣輔助將發票精準地壓貼在粘貼單的方格裡,確保其邊緣絕對平直、絕對平行於粘貼單的邊界線時——
“咳。”一聲清晰的咳嗽,帶著刻意的提醒意味。
林野動作一頓,抬起頭。
趙明遠不知何時又站在了他工位旁邊,保溫杯捧在手裡,視線正落在他左手握著的那柄造型奇特的黑色金屬道尺上,臉上那層“標準”的笑容淡了些許,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裡混合著審視、一絲不耐和更深的不以為然。
“小林,”趙明遠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辦公室低沉的背景音,“貼發票而已,用不著你那把‘尺子’吧?財務看的是票麵信息和合規性,不是看誰貼得最直最正。”他頓了頓,語氣加重了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導”意味,“機關做事,講究的是按部就班,是符合規範流程。心思啊,得用在正地方。把精力花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太較真,反而顯得…嗯,不合群,也耽誤效率。明白嗎?”
辦公室裡瞬間更加安靜。鄰座敲擊鍵盤的聲音停了,斜對麵整理鬢角的動作也凝固了。幾道目光若有若無地飄過來,帶著好奇、探究,或許還有一絲看新來的“怪人”如何應對的玩味。
道尺冰冷的觸感從掌心直抵神經末梢。林野清晰地感受到趙明遠話語中那溫和表象下的堅硬壁壘——“不合群”、“耽誤效率”、“心思沒用在正地方”,還有那再次出現的、對“較真”的隱性否定。這壁壘無聲地橫亙在他與這間辦公室、與這套運行規則之間。
他沉默了兩秒,握著道尺的手指微微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有些泛白。冰涼的金屬仿佛要嵌入他的掌心。然後,他緩緩地、極其克製地鬆開了手,任由道尺沉回工裝口袋的深處。口袋邊緣,那截啞光的黑色金屬徹底隱沒在布料之下。
“明白了,趙科。”林野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他拿起一張發票,不再借助任何工具,隻用手指,憑著感覺,將它按壓在粘貼單的格子中央。動作略顯生硬,那張發票的邊緣,肉眼可見地歪斜了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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