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成都，漢王宮。
往昔金碧輝煌、象征王權鼎盛的大殿，此刻卻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慘白之中。素白的帷幔如同垂落的淚痕，掛滿了雕梁畫棟，將殿宇包裹成巨大的靈堂。殿內中央，關羽的靈位高高供奉，空懸的綠袍包裹著那柄寒光凜冽、卻再無主人駕馭的青龍偃月刀。燭火搖曳，在冰冷的刀鋒上映出跳躍的光斑，如同不屈的魂靈在無聲呐喊。空氣中彌漫著香燭焚燒的嗆人氣息，混合著一種無形的、名為絕望的冰冷寒意，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劉備孤身立於殿心，背對著群臣。他身上那件粗麻素服，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單薄而刺眼。他佝僂著腰，雙手緊緊握著那柄沉重的青龍偃月刀，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仿佛要將刀柄捏碎，嵌入自己的骨血。寬闊的肩膀在無聲地、劇烈地顫抖著。
“雲長…吾弟…雲長啊——！”一聲淒厲得如同孤狼泣血的悲鳴，猛地撕裂了死寂！劉備霍然轉身！那張曾經以仁厚堅韌著稱的臉龐，此刻扭曲得如同厲鬼！虎目圓睜，赤紅如血，淚水混合著無儘的痛苦與暴怒，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刷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他死死盯著靈位上那空懸的綠袍，仿佛能透過虛空看到麥城風雪中轟然倒下的身影，看到斷頭坳那衝天而起的血光！
“孫權鼠輩！碧眼小兒！背信棄義！禽獸不如！”劉備的聲音嘶啞破裂，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摳出的血塊，帶著刻骨的仇恨與詛咒，“呂蒙奸賊！無恥狗彘！白衣渡江！行此鬼蜮伎倆！害我手足！此仇——不共戴天！”他猛地將手中沉重的青龍刀狠狠頓向地麵！
“轟——！”
一聲沉悶如雷的巨響！堅硬的金磚應聲迸裂！碎石飛濺！整個大殿仿佛都在這狂暴的力量下顫抖！殿內侍立的宦官宮女嚇得麵無人色，瑟瑟發抖，幾乎癱軟在地。
“孤若不踏平江東！不生擒碧眼小兒與呂蒙狗賊！不將其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以祭奠吾弟在天之靈！”劉備須發戟張，如同被徹底激怒的受傷雄獅，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音中蘊含的瘋狂殺意讓空氣都為之凍結，“孤——誓不為人！”
殿內文武群臣，噤若寒蟬。漢中大捷的餘韻早已被這滔天的悲慟衝刷得無影無蹤。斬殺夏侯淵、奪取龍興之地的喜悅？此刻在關羽隕落的巨大陰影下，顯得如此蒼白而微不足道。巨大的壓抑感籠罩著每一個人，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他們看著那個被仇恨之火徹底吞噬的主公，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
“主公！”一個清朗而帶著沉重力量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諸葛亮字孔明）排眾而出，羽扇緊握在胸前，不再輕搖。他清俊的麵容覆蓋著一層凝重的寒霜，深邃的眼眸中交織著痛惜、憂慮與深深的無力感。“雲長將軍忠義千秋，今遭奸人毒手，身首異處！此仇，非主公一人之仇，乃傾覆漢室、戕害忠良之國仇家恨！臣等感同身受，恨不能生啖吳狗之肉，渴飲賊子之血！”
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試圖喚醒那被怒火蒙蔽的理智：“然！主公明鑒！今我軍新得漢中，將士浴血奮戰，疲憊已極！府庫錢糧為支撐漢中之戰，消耗巨大，十室九空！此乃元氣大傷，亟需休養生息、固本培元之時！反觀曹操，雖失夏侯妙才，折損大將，然其據中原膏腴之地，根基深厚，帶甲百萬！其主力未損分毫，時刻虎視眈眈，覬覦我新得之漢中，更垂涎荊州變局！若此時，我傾舉國精銳，勞師遠征，深入吳地，與孫權拚死相搏…”
諸葛亮的聲音帶著錐心刺骨的沉重：“此乃舍本逐末，自毀長城之舉！曹操必趁我後方空虛，漢中未穩，揮師猛攻！屆時，漢中危矣！巴蜀根基危矣！主公！此乃親者痛，仇者快！正中曹操驅虎吞狼之下懷！萬望主公暫息雷霆之怒，忍一時之痛！厲兵秣馬，廣積糧草，撫平漢中，穩固根基！待國力恢複，兵精糧足，再揮師東向，以泰山壓頂之勢，犁庭掃穴，一舉蕩平江東！方為萬全之策，複仇之正道！請主公——三思！”
這番剖析，字字珠璣，句句切中要害，如同冰水試圖澆滅烈焰。群臣中不少人微微頷首，麵露憂色，深以為然。法正字孝直）站在諸葛亮身側，臉色蒼白，嘴唇翕動，似乎想補充什麼，卻猛地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劇烈咳嗽，他急忙以袖掩口，身體佝僂下去，指縫間隱約可見一絲暗紅暗示其身體已至油儘燈枯）。他看向劉備的目光充滿了焦急與深沉的憂慮，卻因這劇咳而無法發聲。
“孔明——！”劉備猛地一聲怒吼，如同受傷野獸最後的咆哮，粗暴地打斷了諸葛亮！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諸葛亮，那目光中燃燒的已不是怒火，而是近乎癲狂的毀滅意誌！“休要再言！休要再提什麼根基！什麼曹操！孤豈是懵懂孩童，不知其中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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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指向供奉著關羽靈位的方向，聲音因極致的悲痛而扭曲變形：“然！雲長！那是孤的結義兄弟！是孤的手足！桃園一拜，誓同生死！今他身首異處，魂斷異鄉！孤若龜縮於這蜀中錦城，坐視仇敵逍遙，日日笙歌！孤若隻顧所謂根基、所謂大業，而置血海深仇於不顧！孤…孤有何麵目立於這天地之間？！有何麵目…去見九泉之下的雲長？！有何麵目…執此兄弟之刀？！”他再次重重頓了一下手中的青龍偃月刀，刀柄撞擊地麵的聲音如同喪鐘！
“孤意已決！”劉備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響徹大殿，再無任何轉圜餘地，“儘起兩川之兵！孤要親征江東！孤要禦駕親征，踏平建業！生擒孫權、呂蒙！用他們的頭顱和鮮血，祭奠吾弟！”
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寒光映著他猙獰扭曲的麵容！劍鋒直指東方，帶著傾儘三江五湖之水也無法澆滅的仇恨：
“傳孤王令！即日起，征召蜀中、巴郡、漢中所有十五歲以上男丁！調集所有府庫糧秣！集結所有戰船！孤要傾國之力，討伐東吳！不滅東吳，孤誓不還師！不雪此仇，孤死不瞑目！”他凶狠的目光掃過階下群臣，如同擇人而噬的猛虎，“誰——敢再諫？！”
話音未落，劍光如匹練般閃過！
“哢嚓——！”
一聲刺耳的碎裂聲！
禦案那堅硬的紫檀木一角，應聲而斷！沉重的木塊滾落金磚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
死寂！絕對的死寂！
那斷落的案角，如同被斬斷的理智，冰冷地躺在那裡，宣告著一切勸諫的終結。
諸葛亮看著那斷裂的案角，又緩緩抬起目光，望向劉備那雙被仇恨徹底燒紅、再無半分清明與仁厚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涼瞬間攫住了他。他嘴唇動了動，最終，千言萬語隻化作唇邊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他默默地、緩緩地退回班列，羽扇無力地垂在身側，挺拔的身軀仿佛瞬間佝僂了幾分。那歎息聲雖輕，卻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充滿了無儘的無奈與對未來的深深憂慮。
法正強忍著劇烈的咳嗽，臉色慘白如紙，看著劉備決絕的背影，眼中最後一絲希望的光芒也黯淡下去，隻剩下深沉的絕望。他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臣等…遵命！”以張飛、馬超為首的武將群，帶著被仇恨點燃的狂熱，轟然跪地領命！聲浪中充滿了毀滅的意誌。
文官隊列中，則是一片壓抑的死寂，有人垂首，有人閉目，有人身體微微顫抖。最終，在劉備那如同實質的、燃燒著毀滅火焰的目光逼視下，所有人，包括諸葛亮在內，都緩緩地、沉重地跪伏下去。
“臣等…遵命…”聲音參差不齊，帶著難以言喻的沉重與恐懼。
複仇的號角，帶著泣血的悲鳴與毀滅的意誌，終於還是響徹了蜀中大地。劉備不顧國力枯竭、強敵環伺、內部不穩的巨大風險，執意以傾國之力，點燃了這場注定充滿悲情、毀滅與未知結局的複仇烈焰。一場足以撕裂長江、改變天下棋局的浩劫，已如離弦之箭，不可逆轉地射向了煙雨朦朧的江東。蜀宮的素白，映照著即將被血染紅的江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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