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秋這才鬆開手,輕哼一聲,慢悠悠拖過一把交椅往門口一坐,順帶朝廊下喊道:“劉力啊,本官雇你做門卒呢,想得要給點工錢罷。”
其實他早瞥見劉力和祝知禮躲在轉角偷看,刻意不加掩飾,就是要讓這二人明白,此時眾人已成利益相連的同氣連枝。
待那兩人影子倏地消失,張思軟倒在椅中,杏眼含嗔:“墨卿你這人越來越沒個正形了,連繡襦都濕透了,好在府衙膳房的夥計都不在……”
林彥秋撣撣手:“離酉時還早,你不妨把葛妮和李晴晴喚來。那兩個姑娘酒量甚佳,晚間先陪楊大東家飲上幾巡,待他醉眼朦朧時,再行盤問。”
張思稍作沉吟:“罷了,楊大東家已令隨從去市井赴宴,今夜隻有他一人前來,你我二人足矣。“
說話間,一輛馬車在客棧門前停穩,車夫甩了個響鞭,車門輕啟,楊清風緩步而下。
他身著暗紋錦袍,腰係玉帶,滿身的富商氣派。
林彥秋早等在台階口,見他來了,忙捋袖上前,雙手抱拳,微微躬身道:“楊東家爽約數日,今日總算是肯賞臉了。”
楊清風早瞧出林彥秋麵上那股子強壓著的不痛快,心知必是藥材莊的事兒。
前些日子自己為爭利,把衙門口那頭壓得死緊,換誰誰不得憋著股火。
他也不在意,大步跨上台階,朗聲笑道:“林大人莫怪,這不正要說這事嘛。我已備下兩百萬兩紋銀,權當是先給滄山縣藥田的本錢,李知縣也痛快,又批下兩百萬兩。”
林彥秋聽了,眉梢也沒顫一下,冷笑道:“楊大當家好手段,可惜我這知縣當得憋屈,幾千兩銀子撐不了幾日開銷。此番去各鄉踏勘,見那道路泥濘難行,車馬難通,衙門口裡又實在拿不出銀子修葺,實在是焦心呐。”
說罷,微微側身,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楊清風早料到此次來必不能全身而退,卻沒料到這小子這般直白。
看他這副迫不及待的模樣,想必是真的急了。
他跟著林彥秋穿過回廊,邊走邊思忖,按理說這銀子不該他出,可如今有求於人,為大局著想,便是千金散儘也在所不惜。
畢竟,這道路修好了,藥田的貨才能順利運出。隻要能拿下官府那批軍中訂單,日後在桐城擴廠增產也是遲早的事兒。
轉念至此,他心中已有了計較。
待進了雅間,他慢悠悠地擱下手中折扇,接過小廝捧上的香茗,輕輕吹散茶沫,方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修藥田需得先修路,這道理我懂。林大人不如擬份奏折,呈給知縣大人,陳明各鄉道路亟待修繕之苦衷。我永泰商號願出一千兩,餘下的由官府補足,這般公私兼顧,於公於私皆為上策。”
明黃的日光透過木雕花大窗斜斜灑落,將斑駁的光影投在檀木地板上。修竹簾半卷處,身著玄色緞麵長衫的青年正把玩著青瓷筆筒,外裳淺絳色褙子上兩朵玉蘭紋隨他動作微微晃動,束發玉簪在發間投下清冷的陰影,教人一眼便知是個讀書人。
對窗而坐的老人身形瘦削,月白底青竹紋織錦長袍外披深褐色披風,手持竹節茶碗的枯瘦手指上,玉扳指在日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這位大當家倒是小氣得緊。”
林彥秋將筆擱在烏木鎮紙旁,挑眉看向沉吟的老人,墨色長衫下擺微微掀起,露出寸許藕白褲腳。
剛染好的新墨在宣紙上洇出半朵雲,恰似他此刻臉上隱忍的不忿。
楊清風手中的紫砂壺晃了晃,茶湯泛起金紅漣漪。
“莫不是小友覺得老朽這打算,哪處不妥當?”故意拖長的尾音裹著試探,眼角褶皺裡藏著看不透的笑。
“非也非也。”
林彥秋起身重新斟茶,琥珀色茶湯映著窗外青石板路,那是上任縣令劉坤留下的爛攤子,“隻是想到那劉坤敗家子,把個南屏山道修得坑坑窪窪,末學卻要為他收尾,心裡委實不平。”
楊清風輕撫著茶盞上龍紋:“墨卿小友有所不知,這劉坤能身居高位,靠的絕非政績。”他起身踱至窗前,指尖撫過鑲著和田玉的窗棱,“想他當年在淮北任通判時,縣庫裡銀子流水般出去,偏偏每年考評都是上上,可見背後靠山非同小可。”
林彥秋湊近賞著老人袖口露出的梅花暗紋:“楊大當家既同劉坤有隙,怎還肯為他周全?”
新染的墨香混著沉水香,縈繞在兩人周身。
“墨卿小友此言差矣。”
楊清風輕撚胡須,枯瘦的手指蘸著茶汁在案上劃出個“隱”字,“這官場如戲台,台下都是看客。劉坤上任時,縣衙庫房已是個空殼子,老夫若不配合,豈非自尋死路?”
語罷他輕歎,窗外皂隸打水的竹筒聲響得恰到好處。
林彥秋望著楊清風腕間金線編的護腕,突然想起去年冬至那場大雪,縣學的炭火就是這位大當家暗中張羅。
“楊大當家所言極是。”他重新坐回雕花木椅,腰間玉墜與案角銅環相碰發出清越聲響,“隻是這擦屁股的活兒,實在辛苦。”
楊清風撫掌而笑,茶盞叮當:“為官三昧,第一要忍,第二要等,第三要借勢。”
他突然壓低聲音,“且看州府新那位來的陳大人,正是劉坤的把兄弟,老夫早遣人送了兩匣子徽硯過去。”
窗外忽有黃鸝啼鳴,驚起滿架藤蘿。
日光透過雕花木格窗稀稀落落灑在兩人身畔,昏黃光影落在楊清風的月白長袍上,勾勒出淺淺的紋路,而林彥秋身著藕荷色圓領袍,衣襟上暗繡的金線在微光下微微泛著光澤,與楊清風對坐於檀木雕花桌前。
林彥秋微微垂首,手指輕撫著桌麵,似是沉吟半晌後方抬頭說道:“楊大當家言之有理。隻是末學如今不過是個副知縣,這知縣之位尚且可望不可即。”
楊清風捋著花白山羊胡輕笑一聲,眼神似笑非笑:“賢侄有所不知,這官場之道,最講究順勢而為。你且照老朽說的去做,日後自有你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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