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秋正捧著青花瓷蓋碗輕抿香茗，忽地失聲噴出一口茶水，濺落在烏木雕花案幾上。
祝知禮皺眉嗔道：“瘋魔你作甚，莫非見了鬼？”
林彥秋放下茶盞，將上午拜訪屯田司之事從容道來，唯獨隱去與張思密謀的關節，隻道自己有此意念。
祝知禮聽罷連連咂舌：“幸虧你提前知會，不然何晉這廝怕是要吃大虧。張思那婆娘對你言聽計從，你讓她如何她便如何。”
這番話裡暗藏玄機，直說得林彥秋心虛氣浮，麵上卻故作鎮定：“休要胡言亂語，什麼如何不如何的。”
祝知禮嗤笑一聲：“你與張思之事，早晚水到渠成。那日同席小酌，她雙目始終黏著你，連夾菜都走神。”
見林彥秋麵色微沉，忙舉掌作揖：“好，好，換個話題。你去與張思商議，晚間我喚何晉出來敘話。呸呸呸，差點叫自家兄弟折在自家手裡！我還是即刻傳信吧，午時可願同桌用飯？”
林彥秋搖頭道：“張思已邀我午膳，說是商議衙署分署調整之事。”
祝知禮一邊翻找袖中信箋，一邊咂嘴道：“偏要裝作清白。堂堂六品司長找個七品主簿商議差事，哪門子的規矩？”
林彥秋啞然無言，暗歎“言多必失”這句老話果然放之四海皆準。
司署值房內，何晉雙手交疊放在膝頭，藕荷色圓領直裰下擺微微顫動。他雖為從三品通判之子，然此次父輩尚未躋身“常侍”之列。昨夜何長雷通判於花廳設宴，席間再三叮囑，新任屯田司司長張思乃祝文欽點之人，囑咐何晉須格外恭謹。
初時何晉並未將林彥秋放在眼裡，然林彥秋一通傳書至張思處，竟令其親自送還三把銅鑰，此事性質瞬間改觀。等何晉從張思那折返回來，再傳書與父，何長雷閱罷沉默良久，僅吐出二字：“愚不可及。”
何晉不敢多問，唯見信使離去時袍角帶起的微風，方知需速速補救。他提著黃楊木鑰匙匣親自登門，卻撲了個空。環顧室內，幾案上新換的宣紙被香風拂起，他深吸一口氣，在值房最靠近窗牖的烏木椅上落座，膝頭擱著那匣鑰匙。
半個時辰過去，值房外廊傳來拖地的撲簌聲。兩名小吏將方磚擦得能映出人影，何晉卻連眼皮都未抬。正當他出神望著窗外斑鳩掠過槐樹梢頭時，窗外信鴿突然作響。
“猜猜我是誰？莫等啦，林彥秋此刻正在我府上。”
“？何某正忙。”
何晉下意識皺眉，仿佛傳來祝知禮的促狹笑聲。
何晉眸中驚詫轉為釋然，瞥見小吏李晴正拿著抹布偷聽，立刻起身步出值房。
“傍晚時分，何某在翠微樓候你。”何晉壓低聲線，“煩請轉告，方才被家父罵得狗血淋頭。”祝知禮那邊笑得更歡，何晉合上竹筒，望著天光透過漏窗在青石地上切割出的光影，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赤金銜珠牌。
值房內，林彥秋捧著紫砂茶盞輕啜一口，目光落在祝知禮身上，語氣中透著疑惑：“怎知何晉在候人？你這話說得沒頭沒尾。”
祝知禮仰靠在黃花梨交椅上，撚著頷下短髭，嘿然笑道：“你尚不了解何晉性情。我與他交往數載，底細摸得透徹。何晉天資不差，乃是太學正監生出身，太學那門檻，愚鈍者豈能跨入？”
“說來他還是我輩學長。隻是此人素來驕矜，若非這毛病作祟，以他的家世才學，入仕七載怎會僅是正七品主事？不過此人倒有樣好處，但凡其父何通判斥他過錯，定會痛改前非。我料想，他既著你道了歉，必定會向其父請示。”
“近日何通判頻訪舍下，所為何來你我皆知。你在桐城縣衙上已然聲名鵲起，何通判又豈會不知？他老謀深算，知曉你因畢正安一事外放為實權司丞，又怎會不明白舍弟在背後為你撐腰？”
“此時此刻，即便對你心生不滿，也不會表露分毫，反會嗬斥何晉愚昧。何晉受了嗬斥，定會思忖你震怒的緣由，料定你是丟了麵子急於挽回，故而會在值房候你，當麵致歉以全你顏麵。”
這番話聽得林彥秋心下大凜，他素來以為祝知禮是個粗疏之人，不料心思竟如此縝密。
林彥秋感慨道：“祝兄，如今你倒是沉穩了。”
祝知禮聞言，眉眼間透出幾分得色：“踏入仕途後，哪能少吃些虧？家父性情你又不是不知，未登堂入室之前，行事向來低調。即便我吃了虧，他也鮮少插手。久而久之，我也學得審慎。這還是當年與君共遊時從你處學得的，憶起縣學三年，從你身上受益良多。”
林彥秋笑罵道：“少在這枉扣帽子！”
閒談間，林彥秋忽想起午時的堂會，心念微動，對祝知禮道：“你速遣人去請何晉過來，我推了張思的邀約。”
說著便取出火鐮，在燭台上點燃信箋，傳書與張思，提及祝知禮與何晉的淵源。張思閱後，複書道：“此事緊要，對午時堂會頗有影響，你不必顧我，我自會在府中用膳。不過你需提前半個時辰返回，我等粗略商議一番。”
收到回信，林彥秋擱下狼毫。
這邊祝知禮也遣人尋到了何晉，傳話來說明日便來拜訪。何晉回書推薦了一處土菜館，稱其美食佳肴與曲藝雜耍俱佳，便將午宴地點定於此。
林彥秋與祝知禮步出值房，正與捕快頭目柳正坤狹路相逢。祝知禮略一引見，柳正坤即上前來拱手致意，熱情洋溢，再三言要設宴款待。
林彥秋客套道：“柳兄，非是不給足麵子，今日已約了飯局，改日再聚吧。”
他不願與柳正坤多作周旋，便向祝知禮使眼色。
祝知禮心領神會，對柳正坤說：“柳兄，來日方長，我和林彥秋尚要去見一位朋友，有緊要事商議。”
柳正坤也未強人所難，隻是一直送至衙署門口。林彥秋心下疑惑，便問祝知禮：“我與柳正坤初見，怎生這般熱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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