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駕轔轔,碾過塞北平原上的枯草,輪軸滾動的聲響混著馬蹄踏地的節奏,在曠野中傳出老遠。
遼帝的儀仗綿延數裡,明黃色的龍旗與玄色的遼字旗在風裡招展,金鈴綴在旗角,隨風輕響,襯得周遭更顯遼闊。
此刻隊伍正行至距離西夏興慶府五十裡外的開闊地帶,頭頂是洗練過的湛藍天穹,流雲如絮,緩緩飄向遠方;
腳下是望不到邊際的茫茫荒原,衰草連天,偶有幾隻孤雁掠過天際,鳴聲清越——正是一派“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塞上風光。
可就在這“天高雲淡,四野茫茫”的寧靜裡,地平線上先滾來了異樣的聲響——不是雷鳴,卻比盛夏驚雷更沉更悶,像是千萬頭巨獸在地下奔突,震得腳下的凍土都微微發顫,連風中的草屑都停下了飄動,仿佛在畏懼這將至的凶威。
下一刻,天地間的光線竟似暗了幾分。
循著聲響望去,遠方的地平線已被一片“黑雲”吞噬,那“黑雲”裹挾著漫天塵土,以摧枯拉朽之勢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湧來——哪裡是什麼黑雲?
竟是密密麻麻的騎兵!
他們如同黃河決堤時的洪流,奔湧間馬蹄踏碎大地,甲葉碰撞聲、戰馬嘶鳴聲混在一起,成了一首令人膽寒的戰歌。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這股“洪流”便已如鐵桶般合攏,將蕭峰率領的遼國使團死死困在核心,連一絲突圍的縫隙都不曾留下。
陽光穿透雲層灑下,本該暖融融的光線,落在包圍圈外層的槍矛刀劍上,卻儘數化作了冰冷刺目的寒光。
那寒光密密麻麻,如同深秋時節結滿冰棱的叢林,每一寸都透著致命的殺意。
使團中膽子稍大的護衛眯眼望去,隻看得心頭一沉——這騎兵竟不下兩萬之眾!
而且人馬俱披重甲,騎士的麵甲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雙冰冷的眼;
戰馬的前胸、四肢亦裹著厚鐵,連馬尾都係著鐵鈴,跑動時叮當作響,卻毫無悅耳之意,反倒像是催命的符咒。
“是鐵鷂子!
西夏的鐵鷂子!”
有護衛失聲驚呼——這便是西夏賴以立國、威震西北的“鐵鷂子”重甲騎兵!
傳聞中,這支騎兵可踏破堅城、衝散萬軍,今日一見,其凶煞之氣竟比傳聞中更甚十倍!
大軍陣前,一杆繡著“李”字的玄色王旗高高豎起,旗麵在風中舒展,露出旗下那抹耀眼的金紅。
西夏國主李諒祚一身亮銀金甲,外罩猩紅龍袍,腰間懸著嵌珠佩劍,胯下是匹日行千裡的河西寶馬。
他猛地一夾馬腹,策馬越眾而出,金甲上的龍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可臉上卻沒有半分帝王的雍容,隻堆著壓抑不住的得意與猙獰——那是貓捉老鼠時,戲耍獵物的殘忍快意。
他勒住馬韁,居高臨下地望著包圍圈中的使團,丹田內力一提,聲音便如洪鐘般在曠野中炸開,每一個字都帶著挑釁的尖刺:“蕭峰!
你這契丹胡虜,當真好大的膽子!
吞並了大理還不知足,竟敢帶著這點儀仗,就敢踏入我西夏境內,覬覦朕的江山?!”
他冷笑一聲,眼神掃過使團中為數不多的護衛,嘲諷之意更濃:“你以為憑這些酒囊飯袋,就能在我西夏來去自如?
還是說,你覺得朕也像南邊那趙家小兒一般懦弱無能,連你這所謂的‘天下第一高手’都不敢動?”
風聲卷著他的話語,飄落在每一個人耳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
在李諒祚看來,蕭峰此番帶著使團深入西夏腹地,簡直是自投羅網——縱你武功蓋世,難不成還能敵過兩萬鐵鷂子的鐵蹄?
這簡直是愚蠢至極!
包圍圈中的遼國使團,哪裡見過這等陣仗?
隨行的侍女、內侍多是宮中嬌養之人,平日裡連刀劍都少見。
此刻眼見刀槍如林、鐵騎環伺,一張張臉早已嚇得慘白如紙,半點血色也無。
幾個年輕的侍女腿一軟,若非身旁的人扶著,早已癱倒在地;
年紀稍長的內侍雙手合十,嘴唇哆嗦著念著佛號,可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渾身更是如篩糠般瑟瑟發抖,連站都站不穩。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人的心。
他們望著外圍那片“鐵壁”,望著那些麵無表情的鐵鷂子騎士,隻覺得今日定是要命喪於此——這兩萬重甲鐵騎,便是插翅也難飛啊!
有侍女偷偷抹淚,有內侍閉上了眼,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仿佛下一秒,那冰冷的槍矛便會刺穿自己的胸膛。
可這足以讓千軍膽寒、萬馬驚懼的陣仗,落在風暴中心的蕭峰與李青蘿眼中,卻仿佛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
他們非但沒有半分驚惶,甚至連起身的念頭都不曾有過,依舊安然坐在那張特意從遼國帶來的矮幾之後——幾麵鋪著西域進貢的織金絨毯,毯麵上繡著纏枝蓮紋,繁複華麗的金線在陽光下流轉,將周遭的肅殺之氣擋開了幾分。
矮幾上,美酒佳肴分毫未動。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青瓷酒壺裡盛著的“燒刀子”還冒著嫋嫋熱氣,琥珀色的酒液在玉杯裡晃出細碎的漣漪;
碟中盛著的鹵牛肉、烤羊腿色澤油亮,香氣混著酒香,在兩人周身縈繞,竟似比遠處的殺氣更濃鬱幾分。
李諒祚那通充滿挑釁的喝罵,蕭峰像是全然未曾聽見。
他甚至沒有抬眼去看陣前那耀武揚威的西夏帝王,隻垂著眼,目光落在手中的玉杯上,指腹輕輕摩挲著杯壁上的雲紋。
隨即,他緩緩端起酒杯,唇瓣輕碰杯沿,淺淺呷了一口,酒液入喉,他甚至還微不可察地頷首,似在品味這塞北烈酒的醇厚。
待酒意漫過舌尖,他才緩緩抬眼,目光卻不看李諒祚,反倒望向遠處興慶府的方向,語氣平淡得近乎漠然,沒有半分殺意,也沒有半分波瀾,竟像是老友相見時詢問天氣般隨意,緩緩開口:
“李諒祚,你調動這兩萬鐵鷂子,布下這合圍之局……你娘親李秋水,她知道嗎?”
話音稍頓,他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譏誚,語氣卻依舊平靜,像一把鈍刀,慢慢割向對方最痛的地方:
“你,是瞞著她做的吧?”
此言一出,如同一柄淬了冰的精鋼利劍,不偏不倚,精準無比地刺穿了李諒祚心防深處最脆弱、最敏感,亦是最見不得光的那道裂痕——那是他身為帝王卻受製於母的屈辱,是自認雄才卻始終活在李秋水陰影下的怨懟,更是他窮儘心力想要掩蓋,卻又時時作祟的致命軟肋!
李諒祚臉上的得意笑容,像是被驟起的寒風凍住般,瞬間凝固在嘴角,下一刻便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猙獰的醬紫色。
他猛地攥緊韁繩,胯下駿馬吃痛人立而起,前蹄刨動間濺起漫天塵土;
而他本人,則如同一頭被踩中尾巴的瘋貓,腰間佩劍“嗆啷”一聲出鞘,寒光直逼蕭峰麵門,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更是因極致的憤怒與羞惱,變得尖利扭曲,如同被撕裂的綢緞:
“蕭峰!
你給朕住口!
休要在此妖言惑眾,挑撥離間!
朕乃西夏國主,九五之尊!
調動本國大軍,征討你這契丹胡虜,何需向任何人報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