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會散場時,晚霞把顧承硯的影子拉得老長。
他站在禮堂台階上,看張先生被護衛架著踉蹌下樓,對方後頸的汗漬在暮色裡泛著青白。
蘇若雪抱著個牛皮紙包從側門出來,發梢沾了點碎紙屑,見他望過來,便將紙包塞進他懷裡:“賬本副本和錄音帶都謄好了,趙老板說銀行保險庫今晚留著位置。”
顧承硯指尖觸到紙包下硬邦邦的鐵盒邊角,喉結動了動:“你讓福興的王老板派兩個可靠的夥計跟著,山本的人說不定在盯梢。”他望著蘇若雪耳後那顆淡褐色的小痣——那是她昨夜舉著煤油燈翻舊賬時,被燭煙熏出來的,“要是路上覺得不對,立刻把鐵盒扔進黃浦江。”
蘇若雪的手指輕輕勾住他西裝袖口:“我知道輕重。”她的聲音像浸了溫水的絲綢,“你呢?剛才張先生喊山本太君的時候,我看見禮堂後窗閃過一道光——像是望遠鏡的反光。”
顧承硯的瞳孔縮了縮。
他早該想到,山本一郎在法租界安插的眼線比想象中密。
他望著蘇若雪轉身走向巷口的黃包車,月白色旗袍下擺掃過青石板,突然喊住她:“等等!”
蘇若雪回頭,看見他解下自己的銀懷表,塞進她掌心:“表蓋夾層有刀片。”
夜色漸濃時,顧家宅門外的梧桐葉開始沙沙作響。
顧承硯站在二樓書房窗前,望著門房老周提著燈籠第三次繞著圍牆巡邏。
老周的燈籠光掃過西牆根時,他眼尖地捕捉到磚縫裡露出的半截黑布——那是白天絕沒有的。
“小李!”他拍了拍窗台,樓下守夜的學徒立刻跑上來,“帶三個夥計去西牆根,彆打草驚蛇。”他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七點十七分,和三天前蘇若雪說的“山本慣用的試探時間”分毫不差。
十分鐘後,小李押著個縮著脖子的瘦子上來。
瘦子額角破了道口子,血珠順著下頜滴在青布短打上:“爺...爺饒命!小的就是想討口飯吃,啥都不知道!”
顧承硯蹲下來,盯著他腰間露出的半截麻繩——和上個月被偷的顧家倉庫門鎖上的勒痕一模一樣。
他伸手捏住瘦子後頸,指腹觸到一片凸起的老繭:“碼頭搬運工?山本給了你多少?”
瘦子渾身劇震,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般尖叫:“是...是虹口的王翻譯!他說隻要在顧家牆外晃兩圈,就給五塊大洋!”
顧承硯鬆開手,瘦子癱在地上直喘粗氣。
他望向窗外漸濃的夜色,心裡那根弦又緊了幾分——山本連這種不入流的小角色都能調動,說明對方已經等不及了。
“把他捆在柴房。”他對小李道,“明早送巡捕房,就說意圖行竊。”
小李應了聲,拖著瘦子下去。
顧承硯轉身拉開抽屜,取出那卷用紅綢包著的錄音帶——裡麵錄著張先生和山本翻譯官的對話,“生絲壓價三成”“染缸改用東洋染料”這些字眼,此刻在他掌心燙得慌。
“得轉移。”他喃喃自語,突然聽見樓下傳來急促的拍門聲。
是商會護衛隊的王隊長。
他額角沾著星點血跡,手裡攥著頂皺巴巴的黑布帽:“顧少東,張老板...沒了。”
顧承硯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跟著王隊長衝進商會拘留室時,晨霧正從窗欞滲進來,將張先生的屍體籠得半明半暗。
那男人趴在木床上,後頸有道青紫色的勒痕,像條猙獰的蜈蚣;床頭茶盞裡還剩半盞冷茶,湊近能聞到股若有若無的苦杏仁味。
“守夜的兩個兄弟說,後半夜聞到股怪香,再睜眼就晌午了。”王隊長抹了把臉,“巡捕房的人說...像是氰化物。”
顧承硯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張先生僵硬的手背——屍體還有餘溫,說明死亡時間不超過兩小時。
他抬頭看向窗戶,木框上有道新鮮的刮痕,像是鐵絲勾過的痕跡。
“滅口。”他聲音發沉,“山本怕他供出更多。”
王隊長打了個寒顫:“那...那顧少東,咱們是不是得避避風頭?”
顧承硯沒說話。
他望著張先生扭曲的臉,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倉庫翻舊賬時,蘇若雪舉著煤油燈說的話:“這些賬本不是紙,是咱們的命。”此刻他終於明白,所謂命,從來不是藏著掖著就能保住的。
“去把趙老板請來。”他對王隊長道,“就說我有要緊事商量。”
王隊長應了聲,轉身往外走。
顧承硯站在原地,望著晨霧裡晃動的窗影,摸了摸西裝內袋——那裡還裝著去無錫的船票,和蘇若雪今早塞的桂花糖。
甜膩的糖紙在他指腹下窸窣作響,像極了母親當年煮桂花酒釀時,木勺碰著陶甕的聲音。
“該動真格的了。”他對著空氣說了句,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將床頭茶盞裡的冷茶吹得晃了晃,水麵倒映出他繃緊的下頜線。
顧家客廳的座鐘敲響八下時,趙老板的黃包車停在了門口。
顧承硯站在玄關處,望著對方油亮的分頭被風吹得翹起一撮,突然笑了:“趙叔,我有個想法——咱們得把手裡的廠子、碼頭、錢莊,都擰成一股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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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老板的八字眉挑了挑:“顧少東是說...成立個聯盟?”
顧承硯沒答話。
他望著窗外漸起的風,看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青石板上,突然想起昨夜在書房寫的那張名單——福興的王老板、錦雲的孫寡婦、還有閘北那家剛盤下來的染坊。
這些名字在他腦海裡轉了又轉,最後彙集成一句話:“山本要的是咱們的血,那咱們就給他看骨頭。”
趙老板盯著他發亮的眼睛,突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