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貓在灶房的角落裡,粗麻短衣的領口蹭得他後脖子直癢癢。
蘇若雪拿著炭筆的手停在半空中,月光透過破窗戶灑進來,在她的眉骨那兒落下一片陰影:“少東家這臉啊……”
“塗黑點。”他拽了拽褲腰,老周的舊工裝大了兩碼呢,褲腳還沾著洗不掉的油漬,“碼頭工人哪能有細皮嫩肉的呀?”
蘇若雪的炭筆落了下去,沿著他的下頜線抹開,指尖擦過他耳垂的時候停了一下:“沈夫人給的梅乾菜香味還在袖子裡呢。”她的聲音低得就像灶膛裡快滅的柴火,“想當年啊,她丈夫可是為顧家擋過三井來砸店的事兒,現在呢……”
“現在輪到咱們為他們擋事兒了。”顧承硯按住了她想抖落炭灰的手。
他能感受到她手腕骨頭的溫度,就像一塊被捂了很久的玉似的,“你可記好了啊,等會兒你就跟在我身後三步遠的地方,貨棧後麵的小巷子裡堆著破漁網,咱們就躲在那兒。”
老周的門軸“吱呀”響了一聲的時候,顧承硯正在把最後半塊灶灰抹到蘇若雪的草帽沿上。
她本來就長得瘦瘦的,這麼一裹上粗布,還真就像個剛下工的小工,不過就那雙手不像。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半塊磨得快沒了的紅磚塞到她手心裡:“握緊了啊,握出紅印子才像那麼回事兒。”
楊樹浦碼頭的汽笛聲比想象中要近。
顧承硯都能聞到鹹乎乎的海風帶著鐵鏽的味道,還混著煤渣的腥氣往鼻子裡鑽呢。蘇若雪突然伸手掐住他的衣角,他就順著她看的方向望過去——在大概十丈遠的貨棧前麵,有五六個穿著短打的男人正在往板車上搬木箱呢。那木箱角上的櫻花紋,在月光的映照下,透著一股冷冷的光。
“這是三井商事的標記。”蘇若雪把聲音壓得特彆低,小聲地說,“上個月被截住的白廠絲,裝箱單上用的就是這種鎖扣。”
顧承硯聽了,喉結微微動了一下。
他仔細數過了,那板車都已經來回走了七趟了,可是倉庫門楣上掛著的“泰和糧行”的招牌還在那兒晃悠呢。這哪是什麼糧行啊?
這根本就是一個能吃人的窟窿。
這時候,遠處傳來皮靴踩在地上的聲音。
顧承硯趕忙拉著蘇若雪,一下子閃進了漁網堆裡。那裡麵的黴味可大了,嗆得人直想咳嗽。
他瞧見她的睫毛在微微顫抖,就像沾了露水的蝴蝶似的。他突然就想起上午的時候,她在賬房裡翻舊單據的樣子——那時候她的手指也是這樣,一下一下地敲著算盤珠子,就這麼敲出了山本走私的漏洞。
“杜三爺,您要的貨明天午夜就能全部到齊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了過來,還夾雜著木箱落在地上發出的那種悶悶的響聲。
顧承硯趕緊屏住呼吸,蘇若雪的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蓋在他的手背上了,那手涼得讓人吃驚。
“這是最後一批了?”回答的是一個帶著江浙口音的男人的聲音,“山本那個老鬼子還挺會挑時候的——滬西的巡捕房最近查得可嚴了。”
“您就放心吧。”之前那個聲音變得特彆諂媚,“吳淞口的暗樁早就被買通了,巡捕房的王隊副每次都要抽雙份的煙土呢。”
蘇若雪的指甲輕輕地在他的掌心掐了一下。顧承硯心裡清楚,她這是在暗示呢——王隊副上個月才收了顧家的“好處”,還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民族產業”。
“杜三爺”這仨字傳過來的時候,顧承硯的太陽穴“怦怦”直跳。
他知道這個杜三爺,是法租界外邊的地下財神爺,專門給人洗鴉片錢的。
不過杜三爺背後的事兒……顧承硯就想起前兩天在商會聽到的閒話了,說是有個“貴人”老是在霞飛路的咖啡館見人,戴著個禮帽壓得低低的,就連巡捕房的探長見了都得彎腰行禮。
“明天午夜,最後一批貨就入庫了。”
這話就像一根針似的,紮得顧承硯後脖子生疼。
他伸手摸到懷表裡的地圖,那用紅筆標著的荒灘一下子就好像活了過來——原來山本不是在等漲潮啊,是在等這些見不得人的貨,順著暗渠流到更黑的地方去呢。
蘇若雪冷不丁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順著蘇若雪的目光往上一瞧,正好瞅見“杜三爺”轉身的側影——禮帽下麵露出半截青灰色的圍巾,那花色,跟前幾天在彙豐銀行門口看到的某個“榮先生”的圍巾簡直一模一樣。
顧承硯的牙關咬得死死的。
他就想起昨天晚上蘇若雪在煤油燈下算賬的事兒了:山本這半年多額外多出來的收入,都夠買通大半個閘北的巡捕了。
可這杜三爺搭上的,恐怕不是巡捕房這麼簡單,而是更上麵的人……
“走。”他湊近蘇若雪的耳朵小聲說,“再待一會兒就要露餡了。”
漁網堆那邊傳來了一陣細碎的動靜。顧承硯弓著身子往外慢慢蹭,鞋底冷不丁就粘上了個滑溜溜的玩意兒——原來是一灘沒擦乾淨的機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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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裡“咯噔”一下,正想趕緊拉著蘇若雪跑呢,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大喊:“誰在那兒?”
手電筒的光一下子就把黑夜給撕開了,在他們剛剛藏身的油桶那兒掃了一圈。
顧承硯拽著蘇若雪就往巷子口沒命地跑,那粗麻衣服蹭著磚牆,胳膊被刮得可疼了。
他能感覺到身後的皮靴聲越來越近,蘇若雪跑著跑著草帽就掉了,月光下她的頭發梢就像一團跳動的小火苗——這就是他們沒來得及抹炭灰留下的馬腳啊。
“分開跑!”顧承硯大喊了一嗓子,把蘇若雪往左邊猛地一推。
轉角那兒的狗突然就叫起來了,和身後喊“抓賊”的聲音混在一起,在夜空中攪和得一片亂糟糟的。
顧承硯貼著牆根快步走,手心全是汗,懷表裡的地圖硌得胸口難受得很。
手電筒的光在蘇若雪發梢擦過的那一瞬間,顧承硯後脖子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他緊緊抓著她的手腕,感覺都快掐到骨頭縫裡了,眼睛的餘光瞅見左邊碼頭邊上斜靠著一艘寫著“滬漁17”的木漁船,船底下堆著半人高的竹編魚簍——這是剛卸完貨的空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