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那帶著潮氣的風,直往領口裡頭鑽。
顧承硯就這麼踩著教堂前麵的碎磚頭走過去,靴子底呢,還碾過一片彩色的玻璃渣子。
這玻璃渣子,可是聖瑪利亞教堂那扇在戰火裡被打碎的彩繪窗上的。
他抬頭瞅了瞅那斑駁的玫瑰窗,就瞧見陰影裡頭有三個黑影在鐘樓簷角那兒閃了一下。
嘿,這是蘇若雪安排的護衛隊。
挺好的,他伸手摸了摸裡邊口袋裡的清單副本,手指頭肚兒擦過紙張邊緣那些毛毛糙糙的邊兒。
這毛邊兒啊,還是昨天夜裡蘇若雪用賬房裁紙刀給他修的。
蘇若雪當時還說:“談判啊,就得像賬冊似的,邊邊角角都得整得利利索索的。”
教堂的木門“吱呀”一聲響,顧承硯的影子先伸進裡頭去了。
一股黴味摻和著檀香就湧了過來,他就瞧見正中間那長木桌旁邊坐著個人。
這人啊,穿著月白色的西裝,外麵還搭著深灰色的坎肩,單邊眼鏡在月光底下泛著冷光,鏡片後麵的眼睛就跟泡在墨水裡似的。
這人就是林先生。
“顧少爺可真守時。”林先生也沒起身,就用手指頭尖輕輕敲著桌麵,那聲音就像是浸在冰水裡的銀器似的,“可比鬆本商社的那些人強太多了。”
顧承硯拉過一把木椅子就坐下了,椅子腿兒在地麵上刮出那種刺啦刺啦的響聲,把林先生的眉尾都弄得跳了一下。
他瞅見對方左手的小手指上戴著個翡翠扳指,那水頭啊,透亮得就跟蘇州河底的玉似的,跟鬆本送的那些日本貨可完全不一樣。
這林先生,看來是條更厲害的大魚。
“林先生既然是代表x先生來的,總得先把底牌亮一亮吧。”顧承硯從西裝的內袋裡拿出一張薄薄的紙,把它往桌麵推過去的時候,還故意停了一下,然後說道:“怎麼著,難道你們連自己要談啥都沒搞明白嗎?”
林先生的眼神落到那張清單上,鏡片後麵的瞳孔一下子縮得跟針尖似的。
那清單是顧氏綢莊這近三個月的貨物去向表。
每一批經過鬆本商社轉手賣掉的所謂“滯銷”絲綢,最後都寫著“軍港”兩個字。
上個月在吳淞口被截住的日本軍艦,那底艙裡壓著的可就是顧氏的雲紋緞。
“顧少爺還挺會找毛病的。”林先生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這一摘就露出了眼尾那道淺淺的疤。
“鬆本那家夥太貪心了,我們本來是打算治治他的。”突然,他抬起眼睛,目光就像刀尖一樣銳利,“可是你,聯合榮氏紗廠斷了日本商人的棉花來源,還花錢買通碼頭工人扣下了三船生絲。”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指節敲著那張清單,“你這做得也太絕了吧。”
顧承硯就盯著對方手指尖上的翡翠扳指看。
這個扳指他在《申報》上看到過。
去年慈善夜的時候,上海有名的“隱商”陳敬之捐了十萬大洋建小學,照片裡他戴的就是這個扳指。
難道x先生就是陳敬之?
可是陳敬之不是老是說“商人不摻和政治”嗎?
“我這就是為了自保罷了。”顧承硯垂下眼睛笑了笑,手指在椅子沿上的雕花處輕輕摩挲著。
那雕花處有個平安符,是蘇若雪今天早上塞給他的,用紅繩係在椅腿的內側。
他一抬眼,目光就跟刀子似的,“林先生,你今兒個來談事兒,是想給自己贖罪呢,還是來把這事兒給了結?”
這時候,教堂外麵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顧承硯耳朵一動,仔細聽著,就聽到牆根下那冬青叢裡傳來了三聲短咳。
這可是護衛隊長老周的暗號,意思是周圍沒什麼異常情況。
他這心裡稍微踏實了點兒,可一瞧,林先生的嘴角竟然微微往上翹了翹。
“顧少爺,你覺得就這清單,能把誰給扳倒?”林先生又把眼鏡給戴上了,鏡片後麵的眼睛又變得像深不見底的潭水似的,“鬆本啊,他就是個小棋子,那個姓陳的……也不過就是個下棋的手罷了。”說著,他突然身子往前一傾,聲音壓得極低,就跟說悄悄話似的,“你動了日本商人的貨,還斷了租界的財路,你可知道這上海灘的水,可比你賬本上那些數字深得多了去了。”
顧承硯聽了這話,後脖子那兒就感覺涼颼颼的。
他就想起昨天晚上蘇若雪翻賬本的時候突然察覺到的事兒。
七月初七那天,鬆本想要搶的那個南洋訂單,正好就是陳敬之旗下“明遠航運”的船期。
原來,那個x先生不是陳敬之,而是在陳敬之背後的……他把心裡頭那股驚濤駭浪給壓下去,手指尖輕輕在清單上敲了敲,說:“所以,x先生著急了,這才派林先生您來談。”
林先生突然就笑了,他那單邊眼鏡順著鼻梁往下滑了半寸。
他眼睛看著顧承硯身後的玫瑰窗,月光透過那些碎玻璃,在他臉上劃出了幾道金色的光斑,“顧少爺,你可真是個聰明人。”他的聲音突然就變得很柔和,就像是在嘮家常似的,“不過啊,你還沒見識過真正的遊戲。”教堂外邊兒的風啊,一下子就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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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硯聽到牆根那兒冬青葉子沙沙沙地響,再加上遠處黃包車鈴鐺的聲音,這就跟昨天晚上蘇若雪折平安符的時候,紅繩在瓷瓶上擦過的那種輕輕的響聲一模一樣。
他伸手摸了摸裡麵口袋裡的清單,清單下麵還壓著蘇若雪用鉛筆寫的幾個小字呢:“要是有啥變化,就敲三下窗戶。”
林先生站了起來,他那月白色的西裝在木椅上掃過,帶起了一陣檀香味兒。
他整理袖扣的時候,翡翠扳指在月光下麵泛著那種幽幽的綠色,就好像是一種沒有明說的警告似的。
林先生就說:“顧少爺,您不妨再好好考慮考慮,明天南洋的訂單,您是要保住實業,還是要保住……某些人?”
顧承硯看著林先生朝著門口走去的背影,突然就開口說話了:“林先生啊,七月初七的月亮,圓不圓?”
林先生的腳步一下子就停住了,稍微頓了那麼一下。
他回頭的時候,單邊眼鏡閃著冷冷的光,就說:“圓不圓,那就得看顧少爺您怎麼選擇了。”
說完,門“砰”的一聲就關上了,震得玫瑰窗上的碎玻璃稀裡嘩啦地往下掉。
顧承硯撿起了一塊染著月光的藍色玻璃,把它放進了西裝口袋裡,這可是要給蘇若雪的。
他又摸出了懷表,指針剛剛過了寅時四刻,教堂外麵傳來了老周的咳嗽聲,兩聲長的,一聲短的,這就說明蘇若雪正在巷口等著他。
他把領結整理好,朝著門口走過去的時候,聽到木椅下麵的紅繩輕輕地晃悠了一下。
蘇若雪的平安符還帶著體溫。
他咧嘴一笑,推開教堂的門,月光就灑進來了,台階下站著個穿月白色旗袍的人,正是蘇若雪。
她手裡緊緊攥著他的外套,發梢上沾著夜裡的露水,眼睛裡滿是擔憂,就像泡在水裡的星星似的。
“談完事兒啦?”蘇若雪走上前,把外套披在他身上,手指碰到他口袋裡的玻璃渣子,就問,“這是啥呀?”
“教堂的玻璃。”顧承硯抓住她的手,把玻璃放在她手心裡,“留個念想。”他眼睛看向她頭發上插著的珍珠簪子,那可是他昨天在舊貨攤淘來的。
“林先生說,咱們還沒見識過真正的遊戲。”
蘇若雪的手指在他手心裡輕輕掐了一下。
她看著教堂門裡的黑影,突然就想起賬本裡那個被紙灰蓋住的“蘇記”,然後就笑了,說:“那就讓他們瞧瞧,到底誰才是這場遊戲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