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穿著皮鞋走在財政部的走廊上,那青石板被他的鞋跟敲得“噔噔”響,每一下都好像敲在他那根緊繃著的神經上似的。
他左手緊緊攥著公文包,那搭扣都把掌心硌得生疼。
公文包裡,規規矩矩地放著一本用緞麵封皮裝訂好的《戰時工業遷移方案》。
這方案可不容易,是他帶著商會的二十七個企業代表,整整熬了七個通宵才改出來的第七版。
“顧先生,您請進。”陳濟民的秘書掀起門簾,那指尖上還沾著朱砂印泥。
秘書說:“委座就看了三頁,就猛地一拍桌子,還說‘這才是能救國的好文章’。”
顧承硯聽了,喉結不由自主地動了動。
三個月前,他在上海的時候,被日商收買的那些地痞流氓把顧氏綢莊的招牌都給砸了。
那時候玻璃碴子紮到手背上,他都沒覺得心跳得像現在這麼厲害。
他剛一邁進辦公室,眼睛就先往那張寬大的辦公桌瞅去。
隻見那方案被翻到了“運輸路線”那一頁,上麵全是密密麻麻的鉛筆批注,就連“蘇州織機需要拆解成七個部分”這樣的小細節都被畫上了紅圈。
“顧教授。”坐在皮轉椅上的男人放下鋼筆,說道:“我在中央大學聽過您講的《民國工業史》呢。您當時說‘真正的火種不在廠房,而是在機器裡蘊含的匠心’。”說完,他就抽出鋼筆,在“批準”這兩個字上重重地畫了個勾。
那墨跡暈開了,就像一朵血紅色的花似的。
“現在,這個火種就交給您了。”
顧承硯彎腰去接批文的時候,後脖子上的汗就順著襯衫領口一個勁兒地往下流。
他昨兒晚上就聽蘇若雪說了話,那會兒蘇若雪正給他熨燙那件藏青的西裝。
蘇若雪說:“要是批了,你可就成了全上海工廠的大管家嘍。”大管家?
哼,他可不想當什麼大管家,他覺得自己更像是個守夜人。
守著四萬萬同胞的飯碗,守著那打不碎的工業脊梁。
從財政部大門出來後,他就伸手摸出懷表看時間。
一看,十點一刻了,他尋思著蘇若雪這時候應該在商會駐京辦事處的小會議室裡。
他剛要抬腿走,就感覺西裝內袋裡的電報機震動起來了。
拿出來一看,是蘇州福源紗廠的周老板發來的消息,上麵說:“碼頭倉庫被日商買辦給占了,那些人還說‘國民政府管不著租界地’。”顧承硯氣得指節都捏得發白了。
他立馬轉身朝著巷口的黃包車跑去。
跑的時候,風把他西裝的下擺都給掀起來了,露出裡麵彆著的銅哨。
這銅哨可是蘇若雪親手用顧氏老銀鐲熔鑄的呢,上麵還刻著“共渡”兩個字。
他衝著車夫大喊:“去華僑飯店!”車夫拉起車就跑,車鈴叮當叮當響個不停,這聲音讓他一下子就想起三年前蘇若雪在顧家祠堂敲的那口破銅鐘,當時蘇若雪說:“承硯哥,再難的坎兒,咱們一起過。”
華僑飯店三樓的會議室裡,彌漫著龍井茶香。
蘇若雪正趴在紅木桌子上核對《戰時財產托管協議》。
她拿著墨筆,在“資產歸屬”那一欄停住了,一抬頭,發梢就掃過耳後的淡粉疤痕。
這疤痕是去年她替顧承硯擋砸向綢莊的磚塊時留下來的,現在在晨光的映照下,就像珍珠似的泛著光。
這時候,顧承硯進來了,把批文往桌上一拍,“批了。”那紙張發出清脆的響聲。
蘇若雪的睫毛抖了抖,手裡的墨筆“啪嗒”一聲掉進了硯台裡,濺起的墨點子在“托管”兩個字旁邊暈成了小花的模樣。
她伸手想去摸批文上蓋著的朱紅大印,指尖剛碰到那熱乎乎的墨跡呢,突然就抓起旁邊的算盤,“劈裡啪啦”地撥弄起來。
“武漢倉庫租地,一畝得要三十塊錢,長沙那邊的運輸費,每箱是兩塊五毛錢……”她的聲音有點發顫,但是又清亮清亮的,“互助基金按照企業規模分成了三級,顧氏綢莊認捐五萬塊,周老板的紗廠認捐三萬塊……”
顧承硯伸手就把她的手背給按住了。
算盤珠子“嘩啦啦”地散了一排,就像撒在桌布上的星星似的。
“若雪。”他輕聲地喚著她,看著她的耳尖慢慢紅起來,一直紅到了脖子那兒,“我得去長江口那邊了。那些老船主都說了,今天夜裡漲潮的時候可是轉運的好時機啊,我得盯著第一船機器裝貨。”
蘇若雪把手抽了回來,從抽屜裡翻出一個油紙包,塞給了他。
一股桂花的香味混合著溫熱的甜氣就冒了出來——這是她今天早上特意跑到老字號那兒買的桂花糕,和三年前在祠堂塞給他的那塊是一樣的,連邊角都沾著細細碎碎的糖霜呢。
“路上吃吧。”她低著頭整理那些散開的算盤珠子,聲音輕得就像落在宣紙上的一滴墨,“漢口的那個倉庫,我拜托陳老爺子去查過了,那個姓王的買辦,最近老是往日本領事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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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硯咬了一口桂花糕,甜得他眼睛都有點發澀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油紙包揣進了裡麵的口袋,轉身要走的時候又折了回來,幫她把滑落的珍珠發簪重新彆好:“等機器都運出去了,我就陪你去夫子廟看燈。”長江口的夜晚啊,就像一口黑咕隆咚的大鍋似的。
顧承硯站在張記航運“金鳳凰”號的甲板上呢,瞧著工人們舉著火把往船上搬織機。
老船主張阿海嘴裡叼著旱煙湊了過來,那旱煙的火星子啊,在黑夜裡頭一閃一閃的:“顧少爺,第三艙的防水布我已經叫人給換了新的,保證那些機器運到漢口的時候還是乾乾爽爽的。”
“張伯。”顧承硯輕輕拍了拍老人那粗糙的手背,“等打完仗,我得在黃浦江畔給您立塊碑,就刻上‘民族航運第一舟’。”
張阿海的旱煙一下子就滅了。
他抹了把臉,轉身就朝著工人們大聲吼道:“你們都給我輕點!那些可都是咱們的命根子!”
過了七天,到了漢口碼頭。
顧承硯踩著早晨的露水朝著倉庫區走去,鞋跟踩在滿地的煤渣上嘎吱嘎吱的。
老遠就看到“興和洋行”的膏藥旗在倉庫樓頂飄得那叫一個囂張,他一下子就停住了腳步——原本應該屬於商會的17號倉庫的鐵門上,掛著一把明晃晃的新鎖。
“顧老板,您來得可真是時候。”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從倉庫的陰影裡走了出來,他金表鏈在太陽光底下晃得人眼睛都花了,“這個倉庫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盤下來的,您要是想用的話……”他還舔了舔嘴唇,“就得加三倍的租金。”
顧承硯眼睛盯著他領口上的鑽石彆針——那可是日本正金銀行特供的,還刻著“忠君”兩個字呢。
他突然就笑了,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王老板,您可真是好手段。這樣吧,下月初八商會要在漢口設總辦事處,到時候還得請您多多照應。”王買辦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顧承硯轉身的時候,聽到他對著懷表小聲念叨:“顧承硯打算在漢口設辦事處,得趕緊告訴大島課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