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在頭頂忽明忽暗,將梧桐葉的影子剪碎在顧承硯腳邊。
他按住蘇若雪肩膀的手微微發緊——那輛黑色轎車的引擎聲雖已低啞,卻像根細針直紮後頸。
車窗降下的瞬間,蘇若雪先看清了趙老板眼尾的紅血絲。
三個月前在碼頭,這人西裝筆挺,說話時總帶著種拿捏分寸的笑,此刻卻像被抽乾了精氣神,眼窩凹得能盛下月光,連夾煙的手指都在抖。
"我不是來求饒的。"趙老板的聲音比夜風還輕,煙蒂在指間明滅,"是來告訴你們真相。"
顧承硯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注意到對方喉結動了動,像是吞咽了什麼滾燙的東西。
蘇若雪的手指下意識揪住他衣袖,觸感輕得像片即將飄走的梧桐葉。
"武漢淪陷前,我在漢口談生絲生意。"趙老板的目光掃過兩人,又迅速垂落,"下船時被人蒙了頭套,再醒過來......"他突然嗆了聲,煙蒂掉在車門內側的金屬槽裡,"被關在法租界外的倉庫,他們拿槍抵著我女兒的頭,逼我做假賬。"
蘇若雪後退半步,後背抵上旅館斑駁的磚牆。
她想起上個月在商會看到的賬本——顧承硯指著幾筆蹊蹺的進項說"這是有人故意做高日商絲綢的市場占比",當時她怎麼都沒想到,動手的會是這個總把"顧氏綢莊該換東家"掛在嘴邊的趙老板。
"那你當初在碼頭說的那些話......"她聲音發顫。
"假話。"趙老板突然笑了,那笑比哭還難看,"他們要我擾亂人心,說顧氏撐不過三個月,說民族資本都是紙老虎。
我就故意把期限說短,把危機說重——想著你們若真急了,說不定能逼出點破局的狠招。"他摸出塊皺巴巴的手帕擦臉,"上個月那封匿名信,是我讓碼頭的老陳塞給巡捕房的。
他們盯著我太緊,隻能用最笨的法子......"
顧承硯的拇指摩挲著衣袋裡的紙條。
委員長侍從官給的"溪入渠",原是要談金融渠道的事,此刻卻突然和趙老板的話串成了線——那封突然出現在巡捕房的密信,揭露日商通過賬期漏洞轉移資金,可不正是顧承硯最近在查的關鍵?
"證據呢?"他突然開口,聲音像淬了冰。
趙老板的動作頓住。
他抬起頭,月光終於照亮他眼底的血絲裡藏著的光:"在我胸口。"說著便去解西裝第二顆紐扣。
蘇若雪下意識擋在顧承硯身前,直到看見他從貼身口袋摸出個油紙小包,外層還沾著暗紅的漬,不知是血還是茶。
油紙展開,露出米粒大小的膠卷。
趙老板用指甲輕輕挑起,對著路燈:"裡麵是他們在閘北、楊樹浦的偽裝工廠位置。
紡紗廠掛麵粉廠的牌子,綢莊底下藏著電台......"他喉結滾動,"我逃出來前,把相機拆了藏在牆縫裡,上個月趁他們換崗才摸回去......"
顧承硯接過膠卷。
膠卷邊緣有些毛糙,顯然被反複觸碰過。
他想起昨夜在委員長宴會上,日商代表鬆本一郎還笑著說"大上海的工廠都是我們的朋友",此刻指尖的膠卷卻燙得驚人——那不是膠片,是把捅進敵人心臟的刀。
"為什麼現在才說?"蘇若雪的聲音輕了,卻像根細針。
趙老板的車突然發出一聲低鳴。
他猛地抬頭,透過前擋風玻璃看向巷口,又迅速收回目光:"他們發現我偷了膠卷。"他扯了扯領口,露出鎖骨處青紫色的淤痕,"今晚跟蹤我的車在路口停了三次。
我要是死了......"他盯著顧承硯的眼睛,"這膠卷,得讓真正能護住上海的人看見。"
引擎聲驟然拔高。
趙老板猛地推上車窗,黑色轎車如離弦之箭竄了出去,隻留下尾氣管噴出的白霧裡,一句被風撕碎的"後會無期"。
蘇若雪的手按在顧承硯手背上。
膠卷隔著油紙,還帶著趙老板體溫的餘溫。
她望著轎車消失的方向,突然轉身往旅館裡走:"我去取顯微鏡。"
顧承硯拉住她:"太晚了......"
"不晚。"她回頭,眼睛在路燈下亮得驚人,"上個月我整理舊賬時,發現楊樹浦有間"福源米行",三個月進了二十車麵粉,卻連半袋米都沒賣出去。"她捏緊膠卷,"如果膠卷裡有它......"
顧承硯鬆開手。
他看著她跑上樓梯的背影,裙角掃過木質扶手,發出細碎的響聲。
夜風卷著梧桐葉撲在他臉上,這次他聞到了不同的味道——不是衰敗的舊葉味,是藏在葉底的,春天抽芽時的清苦。
他摸出衣袋裡的紙條,"福興裡三號"的字跡在月光下泛著淡藍。
明天要見委員長,要帶賬本,要談"溪入渠"。
但此刻他突然明白,比這些更重要的,是蘇若雪此刻在二樓賬房裡,將膠卷放進顯微鏡載物台時,鏡片上騰起的那層薄霧。
煤油燈在木桌上投下暖黃光暈,蘇若雪的指尖在顯微鏡目鏡上輕輕一旋,膠卷投在白紙上的影像便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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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呼吸突然一滯——第三幀畫麵裡,蘇州河畔那座灰撲撲的倉庫,竟與她夾在賬本裡的舊照片嚴絲合縫。
"承硯!"她對著樓下喊了一聲,聲音因激動發顫。
木樓梯被踩得吱呀作響,顧承硯上來時額角還沾著夜露,卻在看見白紙的瞬間定住腳步。
照片上倉庫門簷下的銅環、牆角堆著的麻布袋,與他半個月前從碼頭工人那裡聽來的"失蹤紡織機最後出現地點"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