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的手指深深掐進羊皮紙邊緣,紙角在掌心洇出濕痕——那是他剛才握得太用力,掌心滲出的汗。
後堂的炭爐還在劈啪作響,火星濺起又熄滅,像極了那些被日商盯上的廠子,此刻正懸在生死線上。
“阿福,車備好了嗎?”他聲音低沉,目光卻始終沒從“山田健次郎”四個字上移開。
這半塊帶著濕黏印泥的私印,是山田商社滲透上海經濟的鐵證,更是七年來所有民族企業家被“合作”“共贏”話術蒙騙的一記耳光。
“備好了!”阿福抹了把額角的汗,布鞋在青磚地上蹭出聲響,“黃包車在後門,我讓老周把車篷遮嚴實了,油布包用棉絮裹了三層。”他說著就要去接顧承硯手裡的計劃書,卻被顧承硯側過身避開。
“我親自送。”顧承硯將油布包塞進懷裡,另一隻手摸向胸袋——那裡裝著父親臨終前塞給他的銅鑰匙,此刻正隔著襯衫燙得他心口發燙。
原主從前總嫌這鑰匙硌得慌,可現在他終於懂了,父親留的不是鑰匙,是責任。
蘇若雪突然按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涼涼的,卻讓顧承硯發燙的皮膚舒服了一些。
“我跟你一起去。”她指尖掃過他懷裡的油布包,“軍統總部那班人,見了女眷總要多幾分耐心。”
顧承硯轉頭看她。
晨霧透過窗欞漫進來,在她眉梢染了層白,倒襯得眼底那簇光更亮。
他想起昨夜她翻賬簿到子時,眼下還泛著青,可此刻腰板挺得比綢莊新織的杭緞還直。
“好。”他應得簡短,卻在轉身時悄悄把油布包往她那邊帶了帶——若真遇到盤查,至少她能先跑。
黃包車顛簸著穿過弄堂時,顧承硯摸出鋼筆和信紙。
風灌進車篷,紙頁嘩啦響,他卻寫得極穩:“致外交部:今有日商山田商社借彙豐銀行‘j.k.007’賬戶,以我民族企業抵押黃金為餌,行收購控股之實……”筆尖在“經濟戰爭”四字上頓了頓,墨跡暈開個小團,像滴未乾的血。
“要加一句。”蘇若雪突然出聲,“‘這些廠子的機器,本在織給百姓的粗布;若落了敵手,便要織打百姓的子彈。’”她望著車外漸次亮起的招牌,“報館的先生們,最愛這樣的話。”
顧承硯抬頭,正撞進她眼底的銳光——那不是從前那個總低頭撥算盤的女賬房,倒像是要撕開迷霧的刀。
他忽然笑了,把最後一句改成:“當粗布機變作子彈機,我們拿什麼護百姓周全?”
軍統總部的鐵門“吱呀”打開時,顧承硯的懷表指向八點二十。
接待處的科員正端著茶缸漱口,見他抱著油布包直衝進來,茶缸“當啷”掉在地上。
“顧、顧少東?”科員擦著嘴站起來,“您這是——”
“看這個。”顧承硯把油布包拍在桌上,又推過那封還帶著墨香的信,“立刻轉呈戴處長。另外,”他指了指信尾的“公開”二字,“下午三點前,讓《申報》《新聞報》的記者都來聽個‘經濟閒談’。”
科員的手剛碰到油布包,就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
他盯著“山田健次郎”的朱紅印泥,喉結動了動:“我這就送上去。”
回到綢莊時,日頭已爬上屋簷。
蘇若雪沒跟著上樓,徑直去了賬房。
顧承硯站在樓梯口望她,見她從樟木箱裡抽出一遝遝賬本,鵝毛管筆在紙上飛,不一會兒就圈出二十三個紅圈——那是已被滲透或麵臨收購的廠子。
“得成立個托管委員會。”她頭也不抬,筆尖點在“榮興紡織”上,“讓商會牽頭,把這些廠子的股權暫時托管給信得過的人。就算山田要搶,也得先過商會這關。”
顧承硯倚著門框笑了。
他從前總覺得“溫婉”是蘇若雪的標簽,此刻才懂,她的溫柔裡裹著最鋒利的骨——就像她總戴在腕間的翡翠鐲,看著溫潤,砸起人來比磚頭還狠。
下午兩點,英美領事官邸的電話鈴炸響。
顧承硯坐在綢莊二樓,聽著樓下報童的吆喝:“號外!號外!日商暗吞華廠鐵證曝光!”他摸出懷表,指針指向兩點五十。
三點整,日本總領事的轎車駛入法租界。
顧承硯望著車後揚起的塵土,摸出兜裡的銅鑰匙。
這把鑰匙能開的,從來不止彙豐的保險庫。
“阿福。”他轉身喊人,聲音裡裹著笑,“去報館,告訴他們——明早頭條,要寫‘上海企業家聯名護廠’。”
窗外,晚霞把“顧氏綢莊”的招牌染得通紅。
蘇若雪抱著一摞新圈好的賬本上來,發梢沾著墨香:“托管委員會的名單,我篩了三輪。”她把賬本往桌上一放,“就等你一句話。”
顧承硯望著她眼裡跳動的光,突然想起父親手書上的“實業救國”。
從前他總覺得這四個字太大,大得像天上的雲;此刻他才懂,所謂救國,不過是一群人,守著該守的,爭著該爭的。
樓下傳來報童的新吆喝:“看呐!英美領事召見日領!”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顧承硯摸出鋼筆,在“產業保護清單”最上方寫下“顧承硯”三個字。
墨跡未乾,他已聽見窗外漸起的人聲——那是上海的聲音,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