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若雪的指尖在信紙上洇出淺淺的褶皺。
她站在辦公室中央,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將信紙邊緣染成銀白,像極了十二年前出殯那日,覆蓋在父親棺木上的白綢。
那時她跪在靈前,看著火焰舔舐棺木,香灰落在手背,燙得生疼——所有人都告訴她,蘇老爺在蘇州河翻了船,屍體被浪卷走了,連塊完整的骨殖都沒留下。
可此刻這張紙,卻在她心口鑿了個洞,漏進的風裹著舊年的痛,刮得眼眶發酸。
"阿硯。"她攥著信紙衝進顧承硯的辦公室時,發梢還沾著夜露。
檀木桌上的台燈被撞得晃了晃,暖黃的光漫過顧承硯正在批注的《勞資共治試行條例》,在信紙上投下搖晃的影。
顧承硯放下鋼筆,指節在桌沿輕叩兩下。
他看見她發間的珍珠簪歪了半寸,看見她攥著信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像爬著條受驚的蚯蚓。"怎麼了?"他起身時帶翻了茶盞,溫熱的龍井潑在西裝褲上,他卻渾不在意,隻接過信紙的指尖微微發顫。
墨跡未乾的七個字在燈下泛著青。
顧承硯將信紙對光一照,紙紋裡浸著極淡的鬆煙墨香——這是老周記紙行特供的灑金信箋,整個上海隻有商會理事以上的人物能買到。"誰放的?"他抬眼時眸色深如古井,"抽屜鎖著?"
"鎖著。"蘇若雪的聲音發澀,"鑰匙在我頸間。"她扯出掛在鎖骨處的銀鏈,鑰匙尾端還沾著薄灰,"下午收賬時取過,晚上回來就多了這張紙。"
顧承硯的拇指摩挲信紙邊緣。
他想起今日碼頭上那個戴鴨舌帽的年輕人,想起人群裡偷偷塞銀元的手,想起留聲機裡"打倒商會壟斷"的叫囂——那些聲音突然串成線,在他腦海裡織成網。"有人在布局。"他將信紙折成小塊收進懷表夾層,"既想動搖工人,又想挑動你的心。"
蘇若雪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掌心涼得像塊玉,"如果是真的......"後半句被咽了回去,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影。
顧承硯覆住她的手。
他能感覺到她脈搏跳得急,像要掙出皮膚,"今晚我讓老陳調三個密探守在蘇家舊宅附近,查近三個月所有在巷口停留超過十分鐘的人。"他指腹蹭過她發頂,"你去翻你母親的遺物,老照片、舊信劄,任何能證明你父親行蹤的東西。"
蘇若雪走後,顧承硯站在窗前抽了半支煙。
煙頭明滅間,他看見樓下梧桐葉被風卷著打轉,像極了碼頭上那些被煽動的工人——他們需要火種,而有人正往火裡添油。
他掐滅煙頭時,指腹被燙得發紅,卻笑了:"想同時打商戰和人心戰?
那我就陪你玩到底。"
蘇家舊宅的閣樓飄著陳年老樟的味道。
蘇若雪跪坐在舊木箱前,箱蓋掀開時揚起的灰塵在月光裡跳舞。
她翻出母親的妝匣、父親的硯台、自己十二歲時寫的小楷——直到最後一本《漱玉詞》掉出來,夾在書頁裡的照片"啪"地落在她膝頭。
照片邊緣已經泛脆。
穿長衫的男子站在梅樹下,眉眼與蘇若雪有七分相似。
他身後的朱漆門楣上,"蘇府"二字被梅枝遮住半角,卻仍能辨出筆鋒的清峻。
蘇若雪的指尖撫過照片上男子的眉骨,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總愛用胡茬蹭她臉,說:"阿雪的眉,像極了我十六歲在梅社寫標語時的筆鋒。"
梅社。這個名字在她記憶裡沉睡了十二年。
顧承硯是在第二日清晨出發去蘇州的。
他揣著照片,坐的是商會的黑色轎車。
車過吳江時,他搖下車窗,看見運河裡的商船拖著白浪,像極了當年民族工業突圍時撕開的血口。
李墨白住在寒山寺後巷,門楣上"墨香齋"的牌匾已經褪成灰白色。
老人開了門,看見照片的瞬間,手背上的老年斑都在抖。
"蘇文昭的獨子......蘇懷瑾。"他用放大鏡仔細照著照片邊角,"辛亥革命那年,他是梅社最年輕的財務總管。"老人的聲音像舊風箱,"後來社裡分裂,林澤遠要跟北洋政府妥協,懷瑾帶著賬本連夜跑了。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蘇州河碼頭,他說要去南邊找新的火種......"
"後來呢?"顧承硯的指節抵著桌沿,指腹沁出薄汗。
李墨白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他從茶幾下摸出個鐵盒,打開時飄出陳茶梗的味道,"三年前,有人往我門縫塞了張紙條。"他摸出張泛黃的紙,字跡與蘇若雪收到的那封如出一轍,"上麵寫著:"蘇懷瑾還活著,在等一個能接他回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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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車返程時,暮色漫進車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