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時,福興裡最深處的"雲隱茶寮"已熄了門燈,青磚牆縫裡的夜露還未乾,竹簾後飄出若有若無的茉莉香。
顧承硯立在二樓雅間窗前,望著巷口轉過三道彎,最先出現的是四川絲廠的林老板——青布短打,褲腳還沾著郫縣豆瓣醬的暗紅漬,手裡提的竹籃沉甸甸壓得胳膊彎著。
"顧少東家。"林老板跨進門檻時哈出白氣,竹籃往桌上一放,"我帶了新烘的蒙頂甘露,比上海的茶濃。"他搓著凍紅的手,目光掃過牆上未卷起的《遷廠路線圖》,喉結動了動,沒急著落座。
第二撥是湖北紗廠的陳廠長,西裝搭在臂彎,領口露出半枚漢口商會的銅徽章。
他摘下呢子帽,帽簷還凝著霜,衝顧承硯點頭時,目光在蘇若雪捧著的茶盞上頓了頓——那是她特意備的粗陶杯,杯壁刻著"共飲"二字。
"顧先生。"陳廠長的聲音帶著長江水的渾厚,"昨兒在碼頭上,日本商社的人堵著我問遷廠計劃,說"大東亞共榮"能給三倍訂單。"他扯鬆領帶,指節捏得發白,"我把茶盞砸他們腳邊了。"
最後進門的是湖南火柴廠的周經理,夾著個油布包,指節因長期握火柴梗而泛著淡繭。
他關緊門,先掏出手帕擦了擦桌椅,才從油布裡取出個銅煙盒:"顧先生,我信你。
可咱們這些做小本的,最怕的不是日本人的槍——是自己人捅刀子。"
蘇若雪端著茶盤的手微頓。
她注意到周經理說"自己人"時,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腕間銀鐲碰出細碎的響。
顧承硯卻笑了,從袖中抽出疊紙推過去:"周經理,這是我讓人查的——湖南去年被日商收購的三家火柴廠,賬上都多了筆"慈善捐款"。"他指尖敲了敲紙頁,"可咱們要做的,是讓這筆錢,變成能買糧食、買機器的硬通貨。"
林老板猛地直起腰,粗糲的手指掀開紙頁,見第一行寫著"戰時經濟互助聯盟"。
陳廠長湊過來看,鏡片上蒙了層霧氣:"資源共享?
風險共擔?"
"對。"顧承硯走到地圖前,指尖劃過宜昌到寶雞的紅線,"日本人要斷咱們的工業血脈,可咱們把絲廠、紗廠、火柴廠擰成一股繩——絲廠的廢絲能給紗廠做原料,紗廠的邊角料能給火柴廠做包裝紙。"他轉身時,晨光恰好漫過窗欞,在他眉骨投下鋒利的影,"更要緊的是,咱們得有自己的"錢"。"
蘇若雪放下茶盤,從懷裡摸出個牛皮紙包。
她展開時,宣紙窸窣作響:"這是臨時貨幣流通方案。
聯盟設銀元儲備池,每家企業按規模存銀元,再按比例發"互助券"。"她指著紙上畫的算盤圖,"拿互助券能在聯盟內換棉紗、換蠶絲、換火柴——比法幣實在,比日元硬氣。"
周經理的煙盒"當啷"掉在桌上。
他抓起紙頁,老花鏡滑到鼻尖:"還有誠信審查條款?"
"對。"蘇若雪的聲音溫軟卻篤定,"入盟前查三代賬,查跟日商、漢奸的往來。
要是查出來......"她抬眼看向顧承硯,後者接了話:"就請他喝杯茶,把吃進去的吐出來。"
滿室寂靜。
林老板突然拍桌,震得茶盞跳起來:"顧少東家,我林老三沒讀過書,但知道"抱團"倆字怎麼寫!"陳廠長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發亮:"我漢口的倉庫,分一半給聯盟用。"周經理撿起煙盒,往顧承硯手裡塞了枚火柴:"這是我新製的安全火柴,等聯盟成了,我給每家廠送十箱。"
窗外的黃桷樹被風刮得沙沙響。
顧承硯望著滿桌發亮的眼睛,喉間發緊——前世課堂上背過的"實業救國"四個字,此刻重得像塊燒紅的鐵,烙在他心口。
蘇若雪悄悄攥住他垂在桌下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銀鐲傳來,像團小小的火。
散會時已近正午。
顧承硯站在樓梯口送客,目光掃過林老板懷裡的竹籃——剛才他偷偷掀開看了眼,底下壓著半袋碎銀,是林老板說的"首批銀元儲備"。
蘇若雪抱著一摞章程跟在他身後,發頂的碎發被穿堂風吹得翹起,像株倔強的草。
"顧郎。"她突然停步,指尖點了點懷裡的賬本,"華豐紗廠這個月的進項......"
顧承硯的腳步頓住。
他接過賬本,目光掃過"棉紗銷售"那一欄,數字整齊得反常——正常廠子總會有幾單零頭,可華豐的賬上,每筆都是五百、一千的整數。
他翻到背麵,看到上個月的運費記錄,瞳孔微縮:"去寧波的船,怎麼用了日本"大和株式會社"的貨輪?"
蘇若雪從袖中摸出個小本子,上麵記著今早從商會調的票據:"我比對過華豐前三年的賬,今年三月起,每月十五都有筆"海外捐贈"進賬。"她的指尖劃過某個數字,"數額剛好能補上他們買機器的缺口。"
顧承硯把賬本合上,指節捏得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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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向窗外,黃桷樹的新葉在風裡打著旋,落在"華豐紗廠"四個字上——那是他親手寫進聯盟成員名單的。
"若雪。"他轉身時,長衫下擺掃過樓梯扶手,"把華豐近五年的所有票據都調出來。"他的聲音輕得像片雪,卻帶著刀刃的冷,"三晝夜。"
蘇若雪點頭,銀鐲在腕間晃出清響。
她接過賬本時,瞥見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票據,出票方蓋著枚模糊的紅章——"大日本紡織株式會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