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皇宮玉蘭殿內,銅爐中沉水香嫋嫋升起,卻驅不散滿室寒意。穆妃木婉清倚著雕花床頭,指尖死死攥著女兒遺落的虎頭鞋,繡線早已被淚水浸得發皺。
自那日金輪法王闖入宮中,當著她的麵劫走小公主,木婉清便成了失魂人,日夜守在女兒曾經的寢房,時而喃喃自語,時而無聲垂淚。
鐘靈跪坐在榻邊,將溫好的參湯又湊近幾分:“姐姐,再喝一口吧。”她腕間的玉鐲輕輕碰撞,清脆聲響驚得木婉清渾身一顫。
這半年來,鐘靈幾乎寸步不離,白日裡變著法子做木婉清愛吃的點心,夜裡便守在榻前,生怕她在夢魘中傷了自己。
窗外細雨淅瀝,打在芭蕉葉上沙沙作響。
段譽佇立窗前,望著雨中宮牆蜿蜒如泣。他記得那日金輪法王張狂的笑聲,記得小公主啼哭著伸出的小手,更記得木婉清撕心裂肺的哭喊。
“陛下,該用藥了。”鐘靈的聲音打斷思緒,段譽回頭,見她鬢邊的鈴蘭花簪沾著水霧,恍若木婉清剛入宮時,在無量山摘下的那朵。
深夜,書房燭火搖曳。
段譽鋪開陳年的雪浪箋,墨香混著案頭女兒的平安鎖銅鏽味,刺得眼眶發澀。狼毫在硯台中轉了三圈,方才落下第一筆,字跡力透紙背,似要將半年來的血淚都融進墨裡。
二哥鈞鑒:
展信如晤。自少室山一彆,歲月倥傯,然弟每念及與二哥並肩禦敵之景,猶覺熱血未冷。今修此書,實乃心如刀絞,萬不得已。
筆尖在“刀絞”二字上頓出墨團,段譽抬手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窗外傳來宮娥低語,恍惚又變成那日金輪法王張狂的笑聲。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寫道:
半年前,吐蕃金輪法王率藏邊惡徒夜闖皇宮。彼時幼女在椒房休憩,那惡賊竟以龍象般若功當著婉清之麵擄走吾女!弟雖率侍衛拚死阻攔,奈何法王武功詭異,最終隻能眼睜睜看著愛女被劫走。
寫到此處,段譽將筆狠狠擲入硯台,墨汁飛濺在信箋邊緣,宛如未乾的血跡。他抓起案頭女兒百日時戴過的銀鐲,冰涼的觸感讓心緒稍稍平複,顫抖著重新握筆:
婉清自此一病不起,每日枯坐幼女寢房,以淚洗麵。鐘靈日夜相伴,親自熬煮湯藥,變著法子寬慰,如此半載,方見婉清眼中重現生機。然每當夜深人靜,弟見她攥著幼女遺物獨坐至天明,心中劇痛,實難自抑。
燭花爆開,照亮段譽蒼白的臉。他喉頭滾動,蘸墨寫下最緊要的字句:
今冒昧相求,一則盼二哥念及結義之情,助弟打探愛女下落;二則金輪法王野心勃勃,此番劫走稚子,恐有顛覆大理、圖謀中原之意。不知靈鷲宮近日可探得北方異動?西夏、吐蕃可有異常動向?萬望二哥援手!
末了,他咬破指尖,在信末按下血印,力透三層宣紙:
若能尋回吾兒,大理願傾舉國之力為二哥後盾!臨書倉促,不儘欲言。盼速回音!
弟段譽泣血拜上
火漆封印時,段譽特意選了女兒滿月那日燒製的龍鳳紋印泥。當滾燙的蠟油包裹住信箋,他仿佛又看見繈褓中的小臉,忍不住將信封貼在心口,久久不願鬆手。
他叫來最得力的暗衛,字字如冰:“務必親手將信交予靈鷲宮虛竹掌門。”
雨聲漸急,他望著手中密信,恍惚又見小公主肉乎乎的小手抓住自己的衣袖,天真無邪地笑著。而如今,唯有奪回女兒,才能讓這死寂的皇宮,重新聽見歡聲笑語。
天山巔,寒風急。
虛竹立在靈鷲宮的觀星台上,寒風卷起他的灰色僧袍。
遠處,天山雪峰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宛如一柄柄插入雲霄的利刃。他凝視著北方的天空,眉頭緊鎖——這些年來,北方大地從未平靜。
蒙古的鐵騎在草原上縱橫馳騁,各部族被逐一征服,勢力如燎原之火般迅速壯大。那些剽悍的戰士,騎著矯健的戰馬,在首領的帶領下,不斷演練戰術,野心勃勃地覬覦著中原的富饒土地。
而金國,雖占據著黃河以北的廣袤疆域,卻早已沉醉在紙醉金迷之中。貴族們驕奢淫逸,朝堂上腐敗成風,曾經驍勇善戰的金軍也日漸懈怠,國力如同夕陽西下,逐漸衰退。
西夏與吐蕃,在蒙古的強勢崛起下,被死死壓製。曾經的輝煌不再,他們困守一隅,艱難地維持著脆弱的政權,無力再向外擴張,發展之路舉步維艱。
至於大宋,朝廷偏安江南,文臣們安於現狀,武將們空有一腔熱血卻無處施展,毫無進取之心,隻圖一時的安寧。
虛竹輕歎一聲,雙手合十。他雖已遠離塵世紛爭,但對天下大勢的變化卻洞若觀火。在他看來,以蒙古如今的勢頭,天下遲早要被其一統。戰火一旦燃起,必將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想到此處,他心中一陣悲戚。
幾日後,虛竹換上一襲普通僧袍,隻帶了兩名貼身弟子,踏上了前往大輪寺的路途。大輪寺中,有他昔日的舊識,皆是精通佛法之人。他此番前去,名為討論佛學禪理,實則想從這些故交口中,探聽吐蕃的局勢,以及金輪法王的動向。或許,能從中尋得一絲阻止戰亂、拯救蒼生的契機。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一路行來,他目睹了百姓生活的困苦。農田荒蕪,村落破敗,許多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這些景象更加堅定了他此行的決心。
當大輪寺的輪廓出現在視野中時,虛竹加快了腳步,心中默默念誦佛號,祈願此行能有所收獲。
翻過最後一道赤色山梁,大輪寺的金頂刺破雲層,在日光下折射出萬千道金光。赭紅色的寺牆沿著山勢蜿蜒十裡,牆頭裝飾的法輪銅鈴在風中叮咚作響,驚起成群白鴿掠過九層高的菩提塔。
段譽仰頭望去,三丈高的朱漆山門匾額上,"大輪聖境"四個鎏金大字蒼勁雄渾,兩側浮雕的八部天龍手持法器怒目而視。
跨過足有半人高的門檻,檀香味裹挾著誦經聲撲麵而來,中軸線上七重殿宇層層遞進,琉璃瓦與漢白玉台階交相輝映,簷角垂落的經幡在風中獵獵翻飛,似有萬千梵文在虛空流轉。
沿著回廊前行,青石板上刻滿蓮花紋樣,不時有身披絳紅袈裟的僧人托缽而過。忽聽得鐘鼓樓傳來渾厚的鐘聲,震得簷下懸著的轉經筒嗡嗡作響。
繞過金剛殿,豁然開朗的中庭裡,三百六十根盤龍石柱托起千佛穹頂,鎏金香爐中青煙嫋嫋,與天窗灑落的光柱交織成流動的金色霧靄。
最令人驚歎的是後院的轉經長廊,千餘尊銅製佛像沿著回廊依次排開,每個佛像手中都握著刻滿經文的轉經筒。當山風掠過,所有轉經筒同時發出嗡鳴,聲浪層層疊疊,仿佛整個寺廟都在吟唱古老的梵咒。
遠處佛塔頂端的寶葫蘆在暮色中閃爍微光,與天邊火燒雲連成一片,恍惚間竟分不清是人間佛國,還是西天勝景。
虛竹隨著引路僧人踏入禪房時,檀香混著書卷氣息撲麵而來。一個老和尚正背對木門盤坐在蒲團之上。昔日那個身著寶藍錦緞、渾身散發著淩厲氣勢的吐蕃國師,如今身披一襲洗得發白的粗麻僧袍,布料上還打著幾個細密整齊的補丁,仿佛在訴說著漫長歲月的修行。
他的身形比記憶中更為消瘦,脊背微微佝僂,像是被歲月壓彎的枯鬆。
光頭泛著柔和的光澤,稀疏的白發從耳際生出,如同覆蓋著一層薄雪。脖頸間的皮膚鬆弛下垂,布滿深深的褶皺,每一道紋路都似刻滿了過往的故事。
鳩摩智緩緩轉身,虛竹這才看清他的麵容。
曾經銳利如鷹的雙眼,如今盛滿了溫和與慈悲,眼角的魚尾紋在燭光下若隱若現。眉峰上沾染著歲月沉澱的霜白,卻依然保持著幾分英氣。高挺的鼻梁如刀削般淩厲,隻是兩頰深陷,顴骨突出,讓整個麵容顯得更加清臒。
他的嘴唇微微乾癟,嘴角卻始終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已參透了世間的一切。右手腕上纏著褪色的經幡布條,布條邊緣已經磨得毛糙,那是常年持咒誦經留下的痕跡。左手握著一串古樸的菩提子佛珠,每顆珠子都被摩挲得圓潤透亮,包漿厚重,泛著溫潤的光澤。
當鳩摩智開口說話時,聲音不再洪亮霸氣,而是變得低沉沙啞,卻又充滿了讓人安心的力量。舉手投足間,沒有了往日的鋒芒畢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每一個動作都舒緩如春風拂柳,仿佛與天地融為一體。
此刻的鳩摩智,宛如一座曆經風雨的古老佛塔,褪去了華麗的裝飾,卻顯露出最本真的莊嚴與慈悲。歲月帶走了他的武功與鋒芒,卻賦予了他更深厚的佛法修為和看透世事的智慧。
他雙手合十起身相迎,動作舒緩如春風拂柳,全然不見往昔淩厲。光頭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澤,脖頸間一串古樸的菩提子佛珠自然垂落,每顆珠子都被摩挲得包漿瑩潤,似在訴說無數個誦經的晨昏。褪去武功後的身形不再挺拔如鬆,卻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袈裟下擺掃過蒲團時,竟未帶起一絲塵埃。
深陷的眼窩裡,曾經盛著烈火般的驕傲與野心的雙目,如今盈滿澄澈柔光。當他望向虛竹時,嘴角揚起的笑意如同雪山融水般和煦,法令紋裡都藏著曆經滄桑後的豁達。
禪房壁上懸掛著他手書的"諸相非相"四字,筆鋒圓融無鋒,恰如他如今的心境。虛竹望著眼前這位昔日的宿敵,忽覺那道曾橫亙在二人之間的刀光劍影,早已化作嫋嫋佛煙,飄散在歲月長河之中。
虛竹雙手合十躬身行禮,鳩摩智抬手虛扶,指腹摩挲著腕間褪色經幡布條:"靈鷲宮主不遠千裡而來,可是為那封大理書信?"
話音未落,早有沙彌奉上酥油茶,琥珀色茶湯在粗陶碗中蕩開漣漪。
虛竹端碗輕抿,茶湯中混合的藏紅花氣息勾起往昔回憶:"大師曾言,"武學障"比"知見障"更易惑人。如今看來,這天下紛爭,何嘗不是眾生被欲望所困?"
他目光掃過壁上"諸相非相"的墨寶,"世人總道善惡涇渭分明,卻不知一念之間便可顛倒。"
鳩摩智枯瘦的手指叩擊木案,聲如空穀跫音:"小僧當年癡迷六脈神劍,何嘗不是以"求道"為名行貪妄之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忽然展顏而笑,眼角皺紋如綻放的菊花,"施主可知迦葉尊者拈花典故?善惡本是虛妄,若執著於分辨,恰似水中撈月。"
虛竹將茶碗重重一放,茶湯濺出碗沿:"既如此,蒙古鐵騎踐踏生靈,西夏權臣圖謀不軌,難道也要任其自生自滅?"
窗外忽然狂風大作,經幡拍打窗欞的聲響中,鳩摩智不慌不忙從蒲團下取出一卷《楞伽經》。
"施主且看!"泛黃經頁在風中翻動,""如來藏是善不善因"——善念惡念皆由心生,關鍵在於是否勘破執念。"
他指尖劃過經文,"金輪法王執迷武學,小僧當年何嘗不是?唯有放下"我執",方能見得本心。"
虛竹忽覺靈台清明,起身長揖到地:"大師是說,化解紛爭不在以暴製暴,而在渡化人心?"
鳩摩智卻將經卷推回案上,指腹撫過"諸相非相"的"非"字:"非也非也,若執著於"渡化"二字,又何嘗不是新的執念?"
話音未落,禪房外傳來悠遠的晚鐘,驚起滿山歸鳥。
虛竹望著鳩摩智袈裟上細密的針腳,忽然明白這位昔日梟雄,早已將武功化作更鋒利的慧劍,斬斷了心中所有妄念。
鳩摩智抬手輕揮,沙彌立即將冷茶撤下,換上新煮的酥油茶。銅壺傾倒時,琥珀色茶湯泛起細密金沫,在陶碗中凝成旋轉的漩渦。
"施主可知吐蕃諺語?"老和尚指尖蘸茶,在木案畫出蜿蜒曲線,"雪山崩塌時,沒有一片雪花覺得自己有罪。"
虛竹望著茶湯裡浮動的酥油,若有所思:"大師是指蒙古崛起並非偶然?"
窗外暮色漸濃,經幡的影子在牆上搖曳如群魔亂舞,鳩摩智卻悠然取出念珠,每顆菩提子都被歲月磨得圓潤透亮。
"草原各部如散沙,成吉思汗卻能將其熔鑄成刀。"念珠在指間簌簌轉動,"西夏的鐵騎、金國的重甲,在他眼中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
鳩摩智忽然停住動作,渾濁的目光望向北方,"更可怕的是,此人懂得借"天罰"之名行殺戮之事——薩滿教的"長生天",比十萬精兵更能懾服人心。"
虛竹捏緊茶碗,釉麵冰涼刺骨。他想起段譽信中提到的金輪法王,喉間不由得發緊:"如此說來,金輪法王與蒙古勾結,竟是想以密宗佛法為其正名?"
"正是!"鳩摩智重重一拍木案,震得茶碗中酥油迸濺,"密宗講究"以欲製欲",法王卻將其曲解為弱肉強食的天道。他若真助蒙古人奪得天下,屆時佛門將淪為殺人的刀!"
說罷抓起案上竹製茶筅,在茶湯中急速攪動,雪白的泡沫瞬間覆蓋碗麵,"這茶沫看著華麗,底下卻是暗流洶湧。"
虛竹望著碗中翻湧的茶沫,突然想起靈鷲宮密探傳來的急報:西夏王宮內藏有神秘佛窟。
他猛地起身,袈裟帶起一陣勁風:"大師之意,是要斬斷這"名正言順"的根基?"
鳩摩智卻將茶筅輕輕擱回青瓷盞,枯瘦的手指蘸取茶沫,在案上畫出火焰形狀:"非也。當年小僧為求六脈神劍,一闖大理天龍寺。"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施主可知,寺中密室藏著比劍譜更可怕的東西——一卷記載著"以佛滅佛"秘術的梵文殘卷。"
暮色徹底籠罩禪房,最後一縷天光掠過鳩摩智布滿皺紋的臉,將他的輪廓勾勒得宛如石刻。
虛竹望著老人眼中跳動的幽光,忽然意識到,這場關於天下大勢的對話,早已超越了普通的戰略推演。
當酥油茶的香氣與檀香在黑暗中纏繞,一場關乎佛門未來的博弈,正在悄然展開。
銅燈焰苗突然爆開,在鳩摩智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他屈指彈向燈芯,火苗頓時竄高半尺,將案頭攤開的《大日經》映得通明:"密宗與禪宗,恰似兩條通向雪山之巔的險徑——禪宗直指本心,如赤足攀冰;密宗以相入道,似架梯鑿岩。"
虛竹摩挲著腕間佛珠,忽然想起靈鷲宮石壁上的逍遙派武學圖譜:"可金輪法王以"龍象般若功"屠戮生靈,分明將佛法化作殺人利器。"
話音未落,鳩摩智已抓起案頭青銅曼陀羅,九股杵在燈下泛著冷光。
"曼陀羅本是供奉佛陀的法器,握在惡人手中便是凶器。"
老和尚將曼陀羅重重頓在木案,十二瓣蓮花震出嗡嗡回響,"密宗講究"即身成佛",法王卻將"身"曲解為肉身之力。他日夜苦修龍象般若第十三層,不過是想在人間鑄就金剛不壞的軀殼!"
窗外傳來轉經筒的嗡鳴,混著遠處狼嚎。
鳩摩智突然起身,袈裟掃落案上茶碗,琥珀色茶湯在經文上蜿蜒成河:"施主可知"時輪金剛"的真意?那本是預言末法時代的典籍,法王卻用來宣揚"以殺止殺"的邪說!"
他枯瘦的手指戳向經文,"看這"為護正法,當斷無明"八字,在他口中竟成了侵略的借口!"
虛竹望著滿地狼藉,忽覺這場景恰似如今的江湖亂象。他拾起被茶湯浸濕的經頁,隻見"貪嗔癡慢"四字暈染開來:"可蒙古人信奉薩滿,法王又如何借密宗收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