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塊浸血的紗布,沉甸甸地裹住少林寺飛簷。
虛竹跪在大雄寶殿前,袈裟下擺洇著酒漬與泥印。
"弟子犯了殺戒。"
戒律堂首座手中佛珠驟然繃斷,十八顆檀木珠子滾落在青磚縫隙間。虛竹想去撿,卻被自己的僧袍絆倒,懷中的短刀"當啷"撞上香爐。
伽藍殿的燭火忽明忽暗,映出刀身上未乾的血跡。
"酒戒..."虛竹解開袈裟,露出腰間懸掛的酒葫蘆與骰子袋。骰子袋口係著根紅繩,繩頭打著死結。
藏經閣傳來歎息聲。
"還有…色戒。"虛竹從懷中掏出半塊肚兜,布料上繡著的並蒂蓮已被血染紅。他的手指在布料上反複摩挲,仿佛在擦拭某種罪孽。
殿外石獅子的眼睛被暮色吞噬,看不出悲喜。
玄慈的禪杖重重頓地:
"你可知錯?"
"知錯。"
"錯在何處?"
"錯在..."虛竹望著戒律堂梁上懸的蛛網,蛛絲正纏住一隻飛蛾,"錯在活著。"
首座的禪杖頓地三響,簷角驚起寒鴉。堂外忽有人冷笑:
"好個錯在活著!"
卻是掃地老僧倚著柴扉,手中禿帚指著滿地殘雪:"菜苗死了還能再種,人心死了呢?"
虛竹低頭看掌心,那裡躺著半片碎葉,葉脈間蜿蜒的紋路,像極了靈鷲宮密室裡的經脈圖。
少林寺的鐘聲總在黃昏時分敲得最急,仿佛要將白晝最後一絲光明敲碎。虛竹站在菜園裡,鋤頭柄上的裂痕已磨得發亮,就像他掌心的老繭。
戒律院首座說這還不算罰。
菜畦裡的青苗剛冒頭,露水還沾在葉尖上。虛竹數到第七十九株時,背後響起了枯枝斷裂聲。他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來了,慧真總愛踩著彆人影子走路。
"菜要死了。"慧真用腳尖碾碎一株嫩苗,青汁滲進黃土,像極了那夜夢姑咬破的胭脂。
虛竹握緊鋤柄,指節泛白。他想起靈鷲宮那些跪地哭求的惡人,他隻需動動手指就能讓這些人筋骨寸斷。可他現在是虛竹,是那個在佛前發過毒誓的小沙彌。
"師兄教訓的是。"他彎下腰去扶正菜苗,後頸忽然一涼。
慧真的銅缽倒扣在他衣領裡,冷水順著脊梁往下淌。幾個灰衣僧人站在籬笆外笑,他們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像十八羅漢手中的鐵鏈。
"聽說你在西夏皇宮..."慧真壓低聲音,呼吸噴在他耳後:"睡了七個女人?"
菜刀當啷落地。
虛竹盯著泥地裡扭曲的倒影,那個影子的右手缺了三根手指。靈鷲宮石室裡的冰水又開始在血管裡流動,他閉眼默誦《楞嚴經》,卻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駝鈴聲,還有滾燙的唇貼上來時的灼痛。
"菜要翻土了。"他拾起鋤頭,鐵器刮過石塊的聲音刺得人牙酸。慧真忽然抬腳踹向水桶,木桶滾過新栽的菜苗,在虛竹膝彎撞出悶響。
暮色裡傳來掌燈僧的腳步聲。
眾人作鳥獸散時,虛竹正把壓壞的菜苗一株株撿進懷裡。有些根須斷了,他就用布條裹住莖稈,就像那日給中了生死符的漢子包紮傷口。
戒律院的燈籠亮起來時,他已包了一百三十七株菜苗。
於是少林寺後園多了個沉默的菜農。虛竹每日天未亮就挑水澆菜,扁擔壓得脊梁彎成蝦米。師兄弟們總在他轉身時踢翻水桶,用掃帚掃亂畦埂。他蹲在泥水裡重新整理菜苗,露水順著鼻尖滑落,在菜葉上砸出細小的坑。
某日暴雨突至,虛竹用袈裟蓋住新栽的菜秧,自己卻被淋得透濕。藏經閣頂的老和尚們看見他跪在泥裡,雙手合十對著菜畦念經。
三個月後,菜園裡的青菜長得格外齊整。虛竹用竹片在每畦菜旁刻下"南無阿彌陀佛",字跡歪歪扭扭像蚯蚓爬過。師兄弟們故意踩斷菜苗,他便在夜裡補種,月光照在他光禿禿的頭頂,像盞永不熄滅的酥油燈。
某夜一黑影潛入菜園,將所有菜苗拔得精光。次日清晨,虛竹跪在菜畦裡,將殘根一株株埋進土裡。他的僧袍沾滿泥漿,後頸的戒疤被曬得發亮。
殘陽如血。
藏經閣頂的老和尚們近日總在深夜聽見菜園傳來挖土聲,間或夾雜著佛珠落地的脆響。
夜半風急時,菜園裡多了七隻破洞的水桶。慧真他們來查看時,發現每株菜苗都係著布條——用的是虛竹的僧衣。
月光照在濕潤的土壟上,有人用指力刻下一行小字:
"根在土中,葉向青天"
首座晨課時盯著虛竹被撕碎的右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個血濺達摩院的狂僧。他撚斷佛珠的手停在半空,卻見虛竹正用左手給鄰座斟茶,茶水半點未濺出杯沿。
鐘聲又起,菜園裡第一百三十八株新苗破土而出。
暮色如墨,將少林寺染成鐵灰色。藏經閣頂的銅鈴無風自鳴,聲如鬼泣。
鳩摩智負手立在大雄寶殿前,袈裟下擺紋絲不動。
"吐蕃國師鳩摩智,求見少林方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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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如金屬摩擦,驚起簷角三兩隻宿鴉。
藏經閣第三層的窗欞輕響,一道灰影鬼魅般掠過飛簷。一位老僧掌心托著半片菩提葉,葉尖在月光下竟隱隱泛起佛光。
"施主在晚課間來造訪,所為何事?"
玄慈方丈的聲音自虛空傳來,卻不見其人。
"貧僧今日特來印證貴派七十二絕技,以少林七十二絕技會會少林高僧。"
他話音未落,殿外百年銀杏突然落葉紛飛。十八片金葉在暮色中化為暗器,分襲少林十八羅漢像,深深射進石像裡麵。。
"首先是大力金剛指。"
鳩摩智敞開衣襟,內著的素紗突然鼓脹如帆。十八股罡氣自紗紋間迸發,將殿前青石板碾成齏粉,每一道紋路都帶著佛門慈悲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