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遼邊境。
落日把草原染成血色,風帶來遠方山峰的寒意,蕭峰把馬韁突然緊了緊。
二十騎契丹勇士正在追逐三匹黃羊,馬蹄踏碎的不僅是春草,還有遠處那縷若有若無的炊煙。
他看見那幾個穿著宋國衣裳的農人了,青布衫子在風裡飄得像幾片枯葉,其中一個正彎腰扶著犁,木犁尖上還掛著新翻的黑土——和中原田間常見的景象,像從同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蕭兄弟,看,那邊有活物。”
耶律洪基的馬鞭斜斜揚起,鎏金鞍韉在殘陽下泛著冷光,“比黃羊有意思。”
弓弦響的刹那,蕭峰聽見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個扶犁的農人突然抬頭,眼角的皺紋裡還沾著泥星子,像極了十年前在雁門關外見過的老獵戶,那時他還叫喬峰,還會幫迷路的老漢挑兩擔柴。
第一支箭射穿農人的咽喉時,血珠濺在犁把上的聲音,比弓弦的餘顫更輕。
“大王!”他的聲音混在風裡,連自己都聽不清。
第二支箭已經搭在耶律洪基指間。
這位契丹皇帝此刻的眼神,和當年在南京城頭射殺女真俘虜時一模一樣,瞳孔裡跳動著獵食者的光。另一個農人正拖著同伴的屍體往後退,草鞋在草地上劃出兩道歪扭的痕跡,像兩條被踩斷的蛇。
“蕭兄弟忘了咱們契丹人射獵的規矩?”
耶律洪基忽然笑了,指尖一鬆,箭頭偏了偏,擦著農人的額角釘進土中,“射中要害算獵物,射不中……便教他多跑兩步。”
蕭峰的手按在刀柄上。
刀柄是用遼東老鬆木做的,握了三年,早已磨出溫潤的包漿。他想起阿朱臨死前,曾用這雙手替他縫補衣袍,針腳細密得能數清每一道紋路。此刻掌心沁出的汗,卻比當年在聚賢莊獨戰群雄時更冷。
第三支箭射穿第二個農人的肚子時,耶律洪基的笑聲驚起了草窠裡的野雞。
“夠了。”
他終於開口,聲音像被曬乾的牛皮繩,“他們隻是種地的。”
耶律洪基勒住馬,鎏金鞍韉相撞發出清脆的響。二十騎勇士也紛紛停步,馬蹄踏碎的草汁混著血腥氣,在暮色裡漫成一團模糊的腥甜。那個剩下的農人正趴在地上發抖,發髻散了,露出半白的頭發,像草原上未化的殘雪。
“蕭兄弟何時變得這般心軟?”
耶律洪基的馬鞭輕輕磕著馬鐙,“當年在杏子林,你殺起漢人反叛者,可沒皺過眉頭。”
風突然停了。
蕭峰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踩在那灘漸漸冷卻的血跡上。喉間泛起一絲腥鹹,像是把十年前吞下去的血,又慢慢嘔了出來。他想起遊氏雙雄死時,遊坦之眼裡的悲痛;想起虛竹破戒時,那聲近乎絕望的“小僧罪該萬死”;想起阿朱倒在他懷裡,血浸透了繡著鴛鴦的錦帕——原來有些血,無論過多久,都不會真正風乾。
“他們不一樣。”他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一片落在雪地上的雪,“他們隻是想活著。”
耶律洪基忽然大笑,笑聲驚飛了最後一隻夜鴉。他抬手又是一箭,這次對準的是那個趴在地上的農人。弓弦響的瞬間,蕭峰的刀已出鞘,不是要殺人,而是用刀背砸向那支箭。
箭頭偏了三寸,卻還是釘進了農人的肩膀。
鮮血滲進青布衫子時,草原的夜突然靜了。
耶律洪基的臉色沉下來,手按在劍柄上。
二十騎勇士的佩刀同時發出輕響,像一群毒蛇在草叢裡吐信。那個農人蜷縮著,指尖還在抓撓泥土,仿佛想把自己埋進這片不屬於他的土地。
蕭峰忽然覺得很累。
他想起雁門關外的懸崖,想起阿朱臨終前的體溫,想起聚賢莊裡群雄的喊殺聲,原來最累的不是與人廝殺,而是在契丹人的血液裡,永遠住著一個漢人喬峰。
“蕭兄弟這是要抗旨?”耶律洪基的聲音像冰錐,“彆忘了,你現在是南院大王。”
“臣……”他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很輕,卻像敲在人心上的鼓點。一匹快馬踏碎暮色而來,那匹黑馬的鞍上坐著個紫衣女子,長發在風裡飄得像一麵褪色的旗。
他認得那麵旗。
在星宿海的暗夜裡,在小鏡湖畔的竹林中,這抹紫色曾無數次在他眼前晃動,帶著傷,帶著痛,帶著近乎偏執的依戀。此刻她卻挺直了脊背,腰杆比當年在丐幫總舵偷酒時更挺,眼中映著的落日,比記憶中明亮百倍。
“姐夫,姐夫!”
阿紫的聲音像把鈍刀,剖開了分彆的光陰。他看見她翻身下馬,紫色裙擺掃過帶血的草莖,卻沒有半點踉蹌,那雙曾經瞎了的眼睛,此刻正亮晶晶地望著他,像草原上最清澈的露水。
“我……看得見了。”
她走到他麵前,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衣袖,仿佛怕這是錯覺,“我可以追上你了,姐夫。”
蕭峰忽然說不出話。他看見阿紫的指尖還留著當年釘牛毛針的疤痕,看見她耳墜上的明珠在暮色中微微發顫,看見她眼底倒映的自己,嘴角還沾著十年未乾的血漬。遠處那個受傷的農人還在呻吟,耶律洪基的眼神卻漸漸變得古怪,像在看一場戲,一場由漢人喬峰、契丹南院大王、還有這個瞎眼複明的紫衣女子共同主演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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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怎麼辦?”阿紫忽然輕笑,指尖劃過他的刀柄,
“要繼續當你的南院大王,還是跟我回中原?或者……”她忽然轉身,望向耶律洪基,眼中毫無懼色,“讓這位大王陛下,再射一次活靶子?”
“哈哈哈哈,果然是蕭兄弟的好妹子”,耶律洪基挽馬回首,
風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