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友在昏迷中沉浮,隻覺渾身滾燙似被烈火灼燒,喉間乾涸得發不出半絲聲響。
恍惚間似有人將他扶起,瓷勺貼著唇邊輕顫,苦澀藥汁順著喉嚨滑下,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清甜。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朦朧中,搖曳的燭火將一個纖瘦的身影投在斑駁的牆壁上。
琪格格正半跪在炭爐前,素手輕輕攪動藥罐,青絲垂落肩頭,發間的東珠隨著動作微微晃動。
朱秋友望著那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心臟猛地漏跳一拍。驚喜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卻又被他死死壓下。
他想要開口,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般疼痛,隻能微微轉動眼珠,貪婪地看著她專注煎藥的模樣。
琪格格似有所感,猛然回頭。四目相對的瞬間,她手中的藥勺險些滑落。
烏雲琪格揭起鬥篷兜帽時,朱秋友恍若望見草原上掠過的銀月。她發間纏繞著靛青色頭繩,幾縷碎發被藥爐熱氣蒸得微卷,垂落在小麥色的臉頰旁。
深褐色的眼眸盛著北疆獨有的冷冽,眼尾卻天然上挑,笑起來時便化作兩彎月牙,此刻卻凝著擔憂,泛起盈盈水光。
她鼻梁高挺,鼻尖還沾著細小的藥塵,朱唇抿成倔強的弧度,說話時能瞥見虎牙一閃。脖頸間鬆鬆係著藏藍綢緞,露出半截戴著狼牙護身符的脖頸,粗糲的銀鏈子與鎖骨處細膩的肌膚形成鮮明對比。
一襲暗紋灰袍裹著纖細身形,腰間牛皮箭囊斜挎著,邊緣磨損處露出幾支雕翎箭,靴筒上還沾著未乾的泥漿,顯然是星夜兼程趕來。
最惹眼的是她耳垂下晃動的銀質墜飾,綴著草原特有的藍鬆石,隨著她俯身遞藥的動作輕顫,在暮色裡映出細碎的光,恰似她身上兼具的颯爽與溫柔——既能彎弓射雕,亦能在燭火下為他試藥溫粥。
“你醒了!”
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欣喜,卻又在下一秒轉為嗔怪,“逞強的後果,便是把自己折騰成這般模樣。”
她放下藥勺,快步走到榻前,指尖懸在他額頭,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探了上去。
朱秋友渾身緊繃,感受著她指尖傳來的微涼。
他想要避開,卻又舍不得這片刻的親近,隻能彆過臉去,低聲道:“勞煩格格費心了。”
話一出口,便覺自己太過生硬,心中懊惱不已。
琪格格收回手,轉身去取藥碗,背對著他時,嘴角卻不自覺地上揚。
她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你途中昏迷在這家客棧,我正巧路過......”
聲音漸漸低下去,想起方才守在他床邊,看著他燒得通紅的臉,心中那股說不出的擔憂與害怕,眼眶不由得微微發熱。
朱秋友盯著她纖細的背影,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吹涼藥汁,忽然想起在破廟裡她攥著自己手的溫度。此刻明明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他掙紮著想要起身,卻被琪格格眼疾手快地按住:“彆動!藥還燙。”
藥碗湊近唇邊,朱秋友望著她眼底的關切,心中五味雜陳。苦澀的藥汁入口,卻因她專注的眼神而多了幾分甘甜。咽下最後一口藥,他輕聲道:“多謝。”聲音裡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
琪格格低頭收拾藥碗,發絲垂落遮住泛紅的臉頰。“既醒了便好生歇著。”
她的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什麼,裙擺掃過地麵,帶起一陣若有若無的幽香。
朱秋友抬手摸向額頭,那裡似乎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窗外月色如水,灑在空蕩蕩的房間裡,他卻覺得心中從未有過的溫暖,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歡喜,在寂靜的夜裡悄然蔓延。
藥碗擱在幾上的脆響還未消散,琪格格已走到窗邊。
她望著簷角垂落的冰棱,忽聽得朱秋友掙紮著起身的響動,連忙轉身按住他肩頭,指尖下隔著單衣傳來滾燙的體溫,讓她心中一顫。
“你這般不要命,當真當自己是鐵打的?”她嗔怪著,卻見朱秋友盯著她眼底的血絲,欲言又止。
良久,她收回手,倚著窗框緩緩開口:“你既問起我為何南下……實是蒙古草原上,早已變了天。”
朱秋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讓她輕呼出聲。
窗外呼嘯的北風卷著雪粒撲在窗紙上,將她的聲音襯得愈發飄忽:“原先散亂的十數部落,被鐵木真逐一兼並。他治軍如神,鐵騎所到之處,營帳連營百裡……我族不敵,最終也歸入麾下。”
“蒙哥可汗率我等歸附,尊稱鐵木真為‘天可汗’。他野心勃勃,籌劃著南下……我不願見生靈塗炭,更不願成為……”話音戛然而止,她彆過臉去,卻見朱秋友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
朱秋友倚著床頭,望著窗欞外細碎的雪粒子簌簌落下。
昨夜高燒時朦朧的暖意猶在,此刻卻被心底翻湧的疑惑攪得七上八下。
琪格格捧著藥罐,月白襦裙掃過門檻,帶起一股混著艾草與當歸的辛香。
“醒了就彆亂猜。”她將藥碗擱在矮幾上,素手輕輕拂過鬢邊微亂的發絲,東珠耳墜隨著動作輕晃,“瞧你這擰眉的模樣,倒像我藏了什麼驚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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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秋友喉結滾動,盯著她攪動火爐的纖手。銅勺碰撞陶罐的聲響裡,他終於啞聲道:“格格此番中原之行,怕是不止‘遊曆’這麼簡單?”
琪格格的動作陡然凝滯,爐中炭火突然爆開火星。她垂眸望著躍動的火苗,良久才輕聲道:“瞞不過你。”
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藥罐上的纏枝紋,“蒙古可汗帳下瘟疫橫行,尋常草藥已無濟於事。大汗聽聞中原盛產珍稀藥材,便命我帶隊南下采辦。”
寒意順著脊梁爬上後頸,朱秋友猛地抓住她手腕:“草原鐵騎缺醫少藥,你竟親自犯險?”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袖口滲來,驚得琪格格慌忙抽回手,卻碰倒了案頭的青瓷瓶。碎裂聲中,她望著他泛紅的眼眶,
“我是部族長女,自當分憂。”
她彎腰收拾瓷片,聲音悶悶傳來,“何況……”
話未說完,忽聽得遠處傳來急促馬蹄聲。琪格格臉色驟變,起身吹滅燭火,屋內瞬間陷入黑暗。
朱秋友摸索著按住刀柄,卻被她冰涼的手死死按住:“彆出聲!”黑暗中,她的呼吸掃過耳畔,帶著藥草的清苦,
“是我們的人。這批藥材關係重大,若是泄露……”
馬蹄聲在客棧外停下,人聲嘈雜著由遠及近。
琪格格話音被敲門聲打斷,她猛地扯過棉被蓋住他,壓低聲音:“記住,什麼都不知道。”
門軸轉動的刹那,朱秋友看著她轉身時月白裙擺揚起的弧度。燭火重新亮起,映得她臉上笑意盈盈,隻是指尖藏在袖中的微微顫抖,還是逃不過他的眼睛。
木門被粗魯推開的瞬間,凜冽寒風裹挾著雪粒灌進屋內。
兩名身披獸皮披風的蒙古壯漢跨進門檻,腰間彎刀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朱秋友半闔的眼皮微微顫動,餘光瞥見琪格格抬手將滑落的披帛攏緊,儀態瞬間從溫柔解語化作凜然貴氣。
“安達,這麼晚何事?”她用蒙語開口,尾音帶著上位者的威嚴。左側壯漢單膝跪地,目光卻如鷹隼般掃過床榻上裹著棉被的身影:
“格格,商隊巡查時見客棧有陌生燈火,特來查看。”
朱秋友感覺後頸滲出冷汗,卻強撐著發出虛弱的咳嗽。
琪格格蓮步輕移,擋在床前的身影恰好遮住他緊繃的下頜:“這位是江南藥商,途中染了風寒。我瞧他帶著珍貴的蘄艾,便留在此處照顧一二。”她指尖劃過案頭攤開的泛黃醫書,書頁間夾著的乾枯藥草簌簌作響。
右側壯漢突然上前半步,皮靴碾碎地上的瓷片。朱秋友嗅到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知道這是常年在戰場上廝殺的人。
“藥商?”壯漢的喉音像砂紙磨過,蒙語裡帶著懷疑的尾調,
“既病得下不了床,怎會帶著......”
“住口!”
琪格格猛地轉身,東珠步搖隨動作甩出冷光,“可汗命我采辦藥材,多結識些藥商也是錯?”
她揚起手中的犀角藥匙重重拍在桌上,“明日要清點三十車藥材,你們若有空,不如去幫著押運!”
兩個壯漢對視一眼,終於低頭行禮告退。
關門聲響起的刹那,琪格格的肩膀瞬間垮下來,手指死死攥住門框才勉強站穩。
朱秋友掙紮著坐起,卻見她轉身時擠出一抹笑:“嚇著了?這群糙漢子,就愛疑神疑鬼。”
她聲音發顫,伸手去添炭時,朱秋友清楚看見她袖口下露出的淡青色傷痕,那分明是被繩索捆過的痕跡。
火苗竄起的瞬間,兩人同時伸手遮擋,指尖在火光中相觸,燙得像要將彼此灼傷。
炭盆裡的火星驟然熄滅,朱秋友望著琪格格腕間的青痕,喉間泛起鐵鏽般的腥澀。他撐著床頭想要起身,繃帶卻在傷口處勒出鑽心的痛,“這些傷......是為和親?”
琪格格的指尖猛地掐進掌心,東珠步搖在發間輕輕震顫。
她彆過臉去,望著窗紙上搖曳的雪影,聲音輕得像要融進北風裡:“半月前,蒙哥可汗收到天可汗的密令。”她頓了頓,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西夏王屢屢侵擾邊境,若不結盟......天可汗南下攻遼時,後方恐生變故。”
朱秋友的呼吸陡然粗重,裹著棉被的手指攥成青白。他看著她單薄的背影,突然想起將來她在宮宴上起舞的模樣,水袖翻飛間,東珠墜子流光溢彩,哪裡有半分此刻的憔悴。
“他們要你去和親?”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碎冰般的冷意。
琪格格終於轉身,眼底泛起水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我不願做那平息戰火的籌碼,更不願看著西夏鐵騎......”
她突然哽住,轉身抓起案上的藥杵狠狠砸向陶碗,“可他們說,這是部族的榮耀!”
碎片飛濺的聲響裡,朱秋友踉蹌著撲下床,扯斷的繃帶滲出鮮血。他死死抓住她顫抖的肩膀,
“所以你就孤身逃到中原?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
“我知道!”琪格格突然抬頭,淚水終於決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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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寧願死在這冰天雪地裡,也不願......”她的聲音被嗚咽絞碎,卻反手抓住他的衣襟,
“你說過要護我周全的,朱秋友......可如今連你都病成這樣......”
屋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三更天的寒意順著門縫滲進來。
朱秋友將她顫抖的身子摟進懷裡,聞到她發間混著藥草味的眼淚。他望著窗外飄落的雪,終於明白,這場裹挾著權力與陰謀的風雪,早已將他們卷入無路可退的深淵。
朱秋友攥著琪格格的手腕,掌心的血痕在她青白的肌膚上洇開暗紅印記。
窗外更鼓沉沉,卻掩不住他劇烈的心跳聲。“聽我說。”
他壓低聲音,喉結在蒼白的皮膚下滾動,“金國已暗中調集十萬精兵,不日便要直取遼國上京。”
琪格格猛地抬頭,淚珠在睫毛上凝成冰晶。她盯著他眼底血絲密布的雙眸,忽然想起他昏迷時囈語中反複念叨的“邊關”“鐵騎”,此刻終於拚湊出完整的圖景。
“你怎會知道?”她的聲音發顫,卻下意識攥緊他染血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