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拂曉,鉛雲如翻湧的袈裟壓向飛簷,豆大的雨珠砸在鎏金銅鈴上叮咚作響。雨簾吞沒了紅牆內的轉經回廊,雨水順著蓮花紋瓦當傾瀉,在青石地磚鑿出細密的白痕,驚起廊下蜷伏的灰鴿撲棱棱掠過經幡。檀香混著潮濕的柏木氣息在雨霧中彌漫,佛殿深處傳來低沉的誦經聲,與暴雨的喧囂交織成神秘的梵音。
這場豪雨持續半日方歇,雲翳裂開時,天光如同酥油燈驟然點亮。湛藍的天幕倒映在殿前放生池,將池中千年睡蓮的粉瓣染成半透明的琉璃色。
風過經幡獵獵,裹挾著鬆濤與遠處雪山融水的清冽,吹散了潮濕的氤氳。懸浮在空氣中的塵埃都被洗淨,每一口呼吸都沁著藏紅花與雪水的甘甜,恍惚間,連經堂簷角垂落的水珠,都折射出七彩的佛光。
堂前積水未乾,簷角銅鈴在風中輕晃,叮咚聲與遠處傳來的誦經聲交織。
虛竹將青瓷茶盞推向鳩摩智時,見他指節雖仍泛白,卻已能穩穩握住杯身,不由微鬆口氣:"大師氣色好了許多。"
鳩摩智望著茶湯中沉浮的茶葉,忽然苦笑:"小師父這盞茶,倒比那苦藥更能解我心火。"
他指尖摩挲著杯沿裂紋,聲音裡裹著大漠沙礫般的沙啞,"那日你問我為何服下天竺奇藥...你可知,貧僧所修"火焰刀"本是佛門奇功,卻因執念入魔,這副殘軀,早被內力灼燒得千瘡百孔。"
虛竹雙手合十:"原來如此。那日大師經脈逆行,幸得及時..."
"及時?"
鳩摩智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癲狂又迅速歸於死寂,"這藥能壓製魔功反噬,卻也讓貧僧看清自己的罪孽。吐蕃佛寺、天龍寺、少林寺..."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貧僧踏遍名山,搶奪絕學,自詡為弘揚佛法,實則早已墮入修羅道。"
窗外風過,卷起幾片殘葉掠過經幡。
虛竹望著對方鬢角新添的白發,輕聲道:"小僧曾聽無崖子前輩說,越是絕頂武功,越需深厚佛法化解戾氣。大師若肯..."
"化解?"
鳩摩智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點點暗紅,"貧僧半生癡迷武學,將"貪嗔癡"三字刻入骨髓。直到在枯井裡發作那日,在生死之間,方見佛祖拈花微笑——原來貧僧苦苦追尋的至高境界,竟是要親手毀掉畢生所學。"
他顫巍巍端起茶盞,茶湯在杯中晃出破碎的光影:"這藥是枷鎖,卻也是渡船。它讓貧僧每日承受蝕骨之痛,卻也讓我靈台清明,看清自己不過是被"武學障"困住的可憐人。佛說放下,貧僧如今才知,最難放下的,是自己心中那團虛妄之火。"
虛竹望著對方眼中從未有過的平靜,忽然想起靈鷲宮石壁上的偈語,雙手鄭重合十:"大師若願留在少林,藏經閣中《楞伽經》《大智度論》..."
"不必了。"
鳩摩智擺了擺手,枯瘦的臉上浮現出釋然的笑意,"貧僧要回吐蕃。帶著這副殘軀,帶著滿心懺悔...在佛祖座下,做個真正的修行之人。"
簷角最後一滴雨珠墜落,濺起的水花中,兩個身影在茶香裡相對而坐,仿佛天地間隻剩這片刻安寧。
虛竹目光落在鳩摩智腕間蜿蜒的暗紋,那紋路隨呼吸微微起伏,宛若蟄伏的黑蛇:“大師這斑紋……與尋常傷痕大不相同。”
鳩摩智垂眸凝視紋路,喉間發出一聲歎息,仿佛要將積年濁氣儘數吐出:
“說來話長。數年前,貧僧為探尋密宗源流,自西域出玉門關,橫穿大漠至天竺,又輾轉跋涉到那片被烈日炙烤的波斯之地。”
他端起茶盞輕抿,茶霧氤氳間,思緒似已飄向萬裡之外,“波斯廣袤沙漠中,藏著一支奇特教派——拜火教。他們以實物為尊,教義根源雖出自天竺密宗,卻在波斯烈日下生出彆樣枝蔓,將燃燒不熄的火焰奉為聖明,稱其為‘聖火’。”
“聖火?”
虛竹眉心微蹙,“可是《楞嚴經》中所言‘一切世間諸修學人,現前雖成九次第定,不得漏儘成阿羅漢,皆由執此生死妄想,誤為真實’的執念之火?”
鳩摩智蒼涼一笑,指尖撫過斑紋:“小師父慧眼。那拜火教祭壇中,聖火終年不熄,教徒深信觸摸聖火便能滌淨罪孽。貧僧彼時癡迷武學奧義,聽聞聖火能淬煉筋骨,竟生出一試之心。”
他猛地扯開衣袖,蛇形斑紋如活物般爬至肘間,“當指尖觸及火焰刹那,貧僧方知那並非凡火,而是摻了波斯秘藥的毒焰。火焰灼燒皮肉時,秘藥順著血脈遊走,在體內凝成這可怖紋路。”
“原來如此。”
虛竹雙手結印,眉間滿是悲憫,“波斯之地多奇毒,大師當時想必九死一生。”
“何止九死一生?”
鳩摩智猛地拍案,茶盞震顫,“那毒焰不僅侵蝕肉身,更擾亂內力運行。得幸貧僧當時已無內力,無法運功,否則也會走火入魔。逃回中原後,貧僧遍訪名醫,均言此毒無解,唯有以毒攻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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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沉默,望著虛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直至不斷參研佛法,貧僧方知,真正的解藥不在藥石,而在放下執念。”
鳩摩智摩挲著腕間暗紋,喉結重重滾動:"那毒焰入體後,貧僧連最粗淺的走路都難。在波斯荒漠中咳血倒地時,貧僧以為自己終究要葬身異鄉。"
他苦笑搖頭,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茶案,"卻不想,拜火教聖壇的聖主聽聞消息,竟親自將我接入祭壇。"
虛竹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想來是大師與波斯有緣。"
"緣?"
鳩摩智突然大笑,笑聲中帶著幾分癲狂,"那聖主看重的不是貧僧性命,而是佛法!他說拜火教上古傳下三支聖火令,其上鐫刻著本教至高教義,可千百年來無人能解——隻因那文字既非波斯古語,亦非當世梵文。"
他猛地傾身向前,眼中閃過奇異的光芒,"小師父,你可知為何?"
虛竹沉吟道:"梵文自古演變甚多,或因年代久遠......"
"正是!"
鳩摩智重重拍案,震得茶盞叮當作響,"聖火令上的文字,竟是天竺失傳已久的悉曇古梵文!那聖主聽聞貧僧通曉梵藏雙語,竟願以聖火祭壇秘藥為餌,隻求我解讀聖火令上的經文。"
他忽然撫胸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暗紅血漬,"說來可笑,貧僧一生求武,卻因佛法撿回條性命。"
虛竹遞過溫茶,目光悲憫:"如此說來,大師的毒......"
"聖主信守諾言。"
鳩摩智飲儘茶湯,喉間發出嘶啞的長歎,"他以千年寒玉鎮住毒焰,又用秘藥化解血脈中的劇毒。解毒那日,貧僧看著聖火令上流轉的古梵文,突然想起《金剛經》所言"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原來貧僧畢生追逐的武學至理,早在異國聖火中,以經文的形式給了答案。"
他望著窗外搖曳的經幡,聲音漸漸低沉,"隻是那三支聖火令......終究成了貧僧另一段孽緣的開端。"
"小師父可知,那聖主卻是位女子?"
虛竹聞言微怔,手中茶盞輕晃:“波斯拜火教聖主竟是女子?且自幼被選定,終身不嫁?”
鳩摩智枯瘦的手指叩著茶案,喟歎道:“小師父也曾聽聞?初聞此事,貧僧亦驚得說不出話。那日在聖火祭壇,見珠簾後轉出的聖主竟是位頭戴金冠、身披赤紗的中年婦人,身旁祭司見我麵露異色,便道出其中隱秘。”
他頓了頓,目光望向遠處搖曳的燭火,“他們言,拜火教遴選聖主之法,乃是沿襲上古密儀——每任聖主臨終前,會在神諭指引下,定下尋獲繼任者的時辰與方位。教眾便依言尋得女嬰,自繈褓起便以聖典熏陶,斷其塵緣,令其以處子之身侍奉聖火直至圓寂。”
“如此嚴苛的傳承,倒是聞所未聞。”
虛竹雙眉緊蹙,“終身不婚嫁,潛心奉教,這等修行,常人難以企及。”
“何止難以企及?”
鳩摩智冷笑一聲,“更奇的是,教中至高內功‘乾坤大挪移’一脈相傳,唯有聖主方能修習。祭司說,此功需以處子之身調和陰陽,方能避免走火入魔。那聖主雖為女流,掌中火係奇功卻詭異莫測,貧僧中毒後經脈皆被封閉,若非她肯出手,早已化作沙漠枯骨。”
他端起茶盞,卻未飲,隻是凝視茶湯中沉浮的茶葉,“說來諷刺,貧僧一生鑽研武學,卻不及一個終身未踏出祭壇的女子對內力的領悟。”
虛竹雙手合十,輕聲道:“萬事皆有因果。或許聖主自幼修持,心無雜念,方能參透常人難悟的武學真諦。”
“心無雜念……”鳩摩智喃喃重複,忽然仰頭大笑,笑聲中帶著幾分苦澀,
“貧僧一生追逐武學巔峰,到頭來竟不如一個被禁錮在聖火祭壇的女子通透。小師父,你說這世間,究竟何為‘武學’,何為‘佛法’?”
鳩摩智摩挲著腕間淡去的蛇紋,喉間發出一聲似歎非歎的氣音:“那聖主以內力護住我心脈時,掌心灼熱如殘焰。三日後我能起身進食,方看清祭壇穹頂繪著的《聖火創世圖》——諸神以烈焰焚儘世間汙穢,獨留拜火教徒在灰燼中重生。”
他苦笑,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茶案,“就在那時,聖主命人捧出三支黝黑令牌,其上紋路似火舌翻卷,梵文古樸蒼勁。”
虛竹眉頭微蹙:“大師既通古梵文,譯出令上文字應非難事。”
“難的從來不是文字!”
鳩摩智猛地拍案,茶盞中茶湯潑濺而出,“令上所載,分明是‘欲練神功,須殺至親;若破心魔,當屠萬人’的邪功要訣!貧僧雖癡迷武學,卻也知此等魔功與佛法背道而馳。可若不譯……”
他神色痛苦,“聖主救命之恩未報,祭司每日焚香相候,拜火教上下皆以‘活佛’相稱。貧僧若藏私,豈不是犯了‘妄語戒’?”
禪房外忽有山風掠過簷角銅鈴,清響叮咚。
虛竹雙手合十:“《大智度論》雲,‘慈悲為懷,方便為門’。大師可否委婉相勸,言明此功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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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婉?”
鳩摩智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絕望,“聖主何等聰慧之人?她當日輕撫聖火令,直言‘教義本無善惡,全在人心’。貧僧辯白‘殺親屠城有違天道’,她卻反問:‘若殺一人可救萬人,是否當為?’貧僧一時語塞,隻覺這聖火祭壇處處都是佛法悖論,連呼吸都帶著灼燒般的痛。”
虛竹望著對方緊鎖的眉峰,低聲道:“或許大師可尋一折中之法,既不違佛法,亦不負恩情?”
“折衷?”
鳩摩智忽然慘笑,笑聲驚飛簷下白鴿,
“貧僧最終譯出部分心法,卻將‘殺生’之要儘數隱去。可每當夜深人靜,總見令上梵文化作血字,在眼前明滅——貧僧終究是欺了聖主,也欺了自己。”
他捂住心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這罪孽,比毒焰更灼心啊!”
鳩摩智望著掌心的老繭,聲音裡滿是滄桑:"小師父,那日譯完聖火令,貧僧在祭壇穹頂的火焰投影中,仿佛看到了人間煉獄。若拜火教落入惡主之手,這等以殺證道的邪功..."
他喉結滾動,"波斯彎刀本就鋒銳,再配上此等魔功,中原武林恐將血流成河。"
虛竹麵色凝重:"大師憂心蒼生,令人敬佩。但既知其害,何不將聖火令原文銷毀?"
"燒不得!"
鳩摩智猛地擺手,震得茶盞叮咚作響,"聖主雖未明言,但以聖火令相托,實有傳承之意。貧僧若毀了令文,便是斷了拜火教千年根基。"
他從懷中掏出泛黃的絹冊,封皮上"聖火秘要"四字寫得歪歪扭扭,
"貧僧回來後,將記憶中的功法儘數筆錄,又在旁批注破功之法。你看這招"焚天九劫",貧僧便寫下"以佛門獅子吼擾亂其心神"的解法。"
虛竹翻開絹冊,見墨跡深淺不一,字裡行間還沾著褐色痕跡,不知是茶漬還是血漬:"大師已無內力,為何還要..."
"正因內力全失,貧僧才敢寫這冊子!"
鳩摩智突然苦笑,眼中卻閃著異樣的光,"若貧僧尚有一絲武學貪念,定會將這邪功據為己有。可如今經脈儘斷,反倒能以旁觀者的身份,拆解其中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