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銅鏡裡映出他眼下濃重的青影,恍惚間竟分不清,那是歲月刻下的痕跡,還是年少時未說出口的遺憾,在心底結出的痂。
朱秋友在庫房清點皮襖與火折時,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牛皮水囊上的銅扣。
晨光穿過雕花窗欞,在賬本上投下細碎的金斑,卻暖不透他心底翻湧的寒意。羊皮地圖已被汗水洇濕邊角,通往蒙古草原的隱秘路徑在他腦中反複推演——繞行黑水城避開黨項騎兵,雇傭吐蕃向導穿過巴丹吉林沙漠,每個細節都關乎商隊百餘人性命。
“大人,馬料已備齊七成。”管事的聲音驚得他渾身一顫。
朱秋友將算盤撥得劈啪作響,目光卻落在案頭那半幅繡帕上。烏雲琪的麵容與李太後垂簾聽政的威嚴身影在眼前重疊,他忽然想起臨行前段譽緊握他的手:“西夏若能結盟,蒙古鐵騎便如斷翼之鷹。”
正午的日頭最烈時,他獨自站在行館最高處,望著遠處承天寺的飛簷刺破雲層。塔身鎏金在烈日下刺得人睜不開眼,恍惚間化作草原上晃眼的日光。此刻他卻不得不將那些滾燙的記憶壓進心底,如同將冰塊裹進羊毛氈——越捂得嚴實,化得越無聲無息。
夕陽給賀蘭山鍍上血色時,朱秋友將軟劍藏進狐皮大氅。銅鏡裡的自己戴著得體的微笑,卻掩不住眼底的決絕。
他輕撫過腰間象征大理使臣身份的玉牌,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若能用我一人的退路,換兩國百姓的生路,便是赴刀山火海......”
話音未落,窗外的風卷著細沙撲在臉上,像極了當年草原上烏雲琪臨彆時,落在他手背上的那滴淚。
承天寺簷角的鐵馬在風中發出細碎嗚咽,朱秋友立在第七層塔簷下,月光將他的影子斜斜投在斑駁的塔磚上。
藏青錦袍裹著略顯佝僂的脊背,腰間玉帶扣已磨得溫潤,卻掩不住布料邊緣細微的磨損——那是多年馬背顛簸留下的痕跡。他伸手扶住冰涼的塔柱,指節凸起的青筋如同賀蘭山岩畫裡扭曲的紋路,掌心的老繭蹭過磚石,沙沙的觸感讓他想起七年前攥著烏雲琪繡帕的手。
鬢角新添的白發在夜風中輕顫,月光掠過他眼角蛛網般的皺紋,將眼窩處的陰影拉得更深。方才對鏡整理衣襟時,他特意用檀木梳將銀絲壓進黑發,卻終究掩不住眉骨間經年累月的風霜。
喉結滾動咽下一口乾澀,銅質護腕隨著動作發出輕響,那是父親親賜的物件,此刻卻像道無形的枷鎖,沉沉墜在腕間。
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他下意識摸向懷中的羊皮地圖,褶皺的邊角硌得胸口發疼。
忽有淺雲掠過月亮,暗影籠罩下,他望著自己在塔身投下的剪影——不再是當年那個能縱馬百裡追回姑娘的少年,倒像尊被歲月風乾的泥塑,唯有腰間玉佩泛著溫潤的光,固執地提醒著某個一去不返的夏天。
月光從塔窗斜斜切進來,在女子身上裁出明暗交界的棱線。
她踏著鎏金綴珠的軟靴拾級而上,裙裾掃過青磚,發出蠶噬桑葉般的細響。茜色織錦長袍繡著西夏特有的纏枝忍冬紋,金線在暗處泛著冷光,卻被肩頭隨意披著的雪白狐裘柔化了鋒芒——那毛茸茸的領口半掩著脖頸,恍惚間竟有幾分草原的豪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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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絲繡的麵紗隨著呼吸輕輕起伏,隱約透出下頜精致的弧度和一點若隱若現的梨渦。她抬手時,十指尖尖如筍,套著的嵌寶護甲在月光下流轉著孔雀石與紅珊瑚的斑斕,腕間一串狼牙銀鈴卻又帶著草原的野性。
發間九鳳銜珠釵垂落的流蘇掃過耳畔,與她頸間的迦南香串相互碰撞,混合出神秘而令人心悸的氣息。
"秋友,終於看到你了。"
聲音裹著溫熱的氣息穿透麵紗,尾音微微發顫,像被風吹散的馬頭琴曲。她向前半步,月光恰好掠過麵紗邊緣,露出一雙盛著銀河的眼睛——眼尾細長上挑,眼角那顆朱砂痣隨著笑意輕顫,竟與記憶裡某個明媚的影子一樣。
夜風穿堂而過,卷著塔簷銅鈴的震顫。
女子指尖輕勾,銀絲麵紗如流雲般滑落,露出那張令朱秋友魂牽夢繞的麵容。七年時光在她眉眼間刻下細微紋路,卻讓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愈發深邃,眼角的淚痣隨著笑意輕顫,恍惚還是草原上策馬飛馳的少女模樣。
朱秋友喉頭劇烈滾動,手臂不受控地向前探出半寸,幾乎要觸到她鬢邊垂落的珍珠流蘇。
可當視線掃過她發髻間沉甸甸的九鳳銜珠釵,掃過玄色翟衣上金線繡就的雲蟒紋,所有動作驟然僵在半空。那些鎏金與珠玉折射的冷光,像無數把細針刺進眼底,刺得眼眶發燙。
“琪......”他沙啞的呼喚消散在風裡,膝蓋重重磕在青磚上,發出悶響。
冰涼的石麵透過衣料傳來寒意,卻不及心口翻湧的苦澀。額頭貼著地麵,餘光瞥見那雙繡著並蒂蓮的軟靴,金線勾勒的花瓣刺得他閉上眼。
“皇後娘娘千歲平安。”
話語落地時,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住掌心,指甲幾乎掐進肉裡,用疼痛提醒自己——眼前人早已不是能在草原上追逐的烏雲琪格格,而是西夏後宮最尊貴的主人。
烏雲琪彆過臉去,月光在她顫抖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玄色廣袖拂過臉頰時,帶起若有若無的龍涎香。
她垂落的指尖在鎏金護甲上輕輕叩擊三下,簷角銅鈴突然齊齊作響,驚起塔外棲息的夜梟。
"起來吧。"
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繡著孔雀羽紋的袖擺掃過朱秋友肩頭,
"這塔上風大,彆凍著。"
朱秋友起身時瞥見她眼角未乾的淚痕,在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恍惚又回到那年敖包相會,她因馬駒夭折而哭紅的眼睛。
檀木圓凳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兩人隔著茶案相對而坐。
烏雲琪轉動著纏枝蓮紋的銀盞,茶湯表麵的漣漪映得她眉間花鈿微微晃動:"你阿爹的老寒腿愈發嚴重了?"
她忽然輕笑一聲,笑聲裡帶著七分蒼涼,"可倒比我這宮裡的日子鮮活些。"
當朱秋友說出"拙荊賢淑,小兒已能開弓"時,茶盞與案幾相撞的脆響刺破寂靜。
烏雲琪垂眸望著茶湯裡自己扭曲的倒影,護甲在木桌上刮出細長的痕跡:"是嗎?"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極輕,"那倒好......"
沉默像蛛網般在兩人間蔓延,直到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烏雲琪指尖摩挲著杯沿缺口,
"大理王這次,想要什麼?"她抬眼時眸中已泛起冷意,
"糧草?兵器?還是......"
話音未落,塔頂突然狂風大作,吹得經幡獵獵作響,將未說完的話撕成碎片。
朱秋友壓低聲音,將身子往前傾了傾:“琪格格有所不知,我此番冒險前來,正是為了攪黃這‘聯宋滅金’的毒計。蒙古鐵騎雖強,但金人的防線絕非朝夕可破,隻要宋、金、西夏能暗中互通聲氣,互為犄角,蒙古便無機可乘。”
他從袖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地圖,在桌上展開:“您看,若宋軍真按蒙古的計劃出兵,不僅會暴露自身兵力部署,還會讓潼關防線失去緩衝。待金亡之日,宋蒙邊界便會從淮河一線直接推至中原腹地,屆時蒙古揮師南下,南宋將無險可守。”
琪格格指尖劃過地圖上的潼關要塞,目光疑惑:
“可宋人為何要自毀長城?難道他們看不出其中利害?”
朱秋友冷笑一聲:“利益蒙蔽了他們的雙眼。蒙古許以滅金後歸還河南之地,南宋朝廷竟有人信了這番鬼話。更有甚者,想借蒙古之手報靖康之仇。殊不知,這不過是蒙古的緩兵之計,等收拾完金國,轉頭就會對南宋磨刀霍霍。”
他神色愈發鄭重:“所以我需要格格相助,在大汗麵前進言,或是拖延盟約簽訂,或是離間蒙宋關係。隻要能讓這‘聯宋滅金’的計劃生變,金宋就還有喘息之機。”
琪格格指尖死死攥著腰間的銀鑲玉帶,繡著牡丹的袖口微微發顫:
"朱先生,您讓我如何是好?"
她抬眼望向帳外飛揚的旌旗,遠處傳來戰馬的嘶鳴混著軍卒操練的呼喝,"大汗統一草原各部,南下伐金本就是祖輩遺願。若因我從中作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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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帳外突然傳來孩童的啼哭。琪格格的神色瞬間凝滯,她記得前日路過軍營外的牧村,親眼看見被戰火波及的流民——老嫗捧著焦黑的麵餅分給懷中啼哭的幼童,少年背著雙腿潰爛的父親在寒風中踉蹌前行。
"蒙古鐵騎踏過之處,何止金國百姓受苦?"
朱秋友的聲音低沉卻字字如錘,"當年野狐嶺一戰,金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河。若宋蒙聯手,這場殺戮又要添上多少無辜?"
琪格格猛地彆過臉去,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也曾見過金國邊軍燒殺搶掠的慘狀。
可如今,當戰爭的屠刀要揮向更多無辜者,自己真能無動於衷嗎?帳外的寒風卷著細雪撲進來,她卻覺得喉頭發緊,連呼吸都帶著灼燒般的刺痛。
琪格格的繡鞋在羊毛氈毯上頓住,燭火將她的側影投在牛皮帳幕上,微微發顫。
"既為公事而來,何必牽扯私情?"
她聲音發緊,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銀鈴——那是幼時朱秋友偷偷編的小玩意,此刻卻燙得灼人。
朱秋友向前半步,又猛地停住,仿佛被無形的繩索勒住。他望著琪格格鬢邊晃動的東珠,突然想起十年前草原上那個追著螢火蟲跑的少女,和此刻這位身披貂裘的蒙古格格之間,橫亙著的何止千裡黃沙。
"此去中原山高水遠,"
他喉結滾動,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不知何時......還能見你。"
帳內的銅爐突然爆出一粒火星,在寂靜中炸開細小聲響。琪格格的睫毛劇烈顫動,卻始終沒有回頭:
"秋友,你我早該明白......"她攥緊袖口,珍珠手串硌得掌心生疼,"草原的鷹不該眷戀江南的煙雨。"
朱秋友彎腰拾起落在腳邊的狼毫筆——那是琪格格去年托商隊送給他的。
筆尖狼毛早已褪色,卻還固執地保持著書寫的姿態。
"若他日兵戈相向,"
他將筆鄭重放在案上,"望格格記得,這世上總有人,寧負天下不負故人。"
琪格格猛地掀開氈簾,寒風吹散眼眶裡打轉的霧氣。她看到滿地霜雪,身後傳來朱秋友壓抑的歎息,像被北風揉碎的殘葉,散落在茫茫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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