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在碎石路上碾過最後一道轍痕時,歐陽逸飛勒住了韁繩。整整七日,他們換了三匹馬,日夜兼程,乾糧啃得腮幫子發酸,困了就在車轅上打個盹。此刻天光微熹,淡金色的晨霧像紗幔般籠罩著前方的山穀,濕潤的空氣裡浮動著草木與藥香混合的清冽氣息——那是一種混雜著當歸、茯苓與不知名野花的味道,濃淡相宜,直往人肺裡鑽。
“到了……”梅降雪掀開沾滿塵土的車簾,聲音裡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她扶著車廂邊緣站起身,目光越過歐陽逸飛的肩頭,望向穀口那道天然形成的石門。門楣上懸著一塊巨大的匾額,三個蒼勁古樸的朱砂大字“藥王穀”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筆畫間似有藥香流轉,匾額兩側攀附著藤蔓,淡紫色的喇叭花正含著露珠綻放。
歐陽逸飛跳下車轅,靴底踩在布滿青苔的石階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他轉身探進車廂,小心翼翼地將蘇璃打橫抱起。這七日她始終昏迷,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著生命的延續。他低頭看了看她蒼白的臉,幾縷亂發粘在汗濕的鬢角,心尖像是被細密的針反複紮著。
“當心石階滑。”梅降雪快步上前,撩開蘇璃額前的碎發,指尖觸到她依舊滾燙的皮膚,“仙翁一定有辦法的。”她說著,卻忍不住回頭望向穀外蜿蜒的來路——那些被追兵驚起的寒鴉、暴雨中漏雨的破廟、還有深夜裡曠野上傳來的狼嚎,此刻都化作了腳底的泥濘,被甩在了身後。
藥王穀的入口比想象中更顯清幽。沒有守衛,沒有柵欄,唯有一條被踏得光滑的青石板路,順著山勢蜿蜒而上。路兩旁是齊腰高的藥草,葉片上的露珠在晨光中閃爍,偶爾有色彩斑斕的蝴蝶振翅飛過,翅膀上沾著細碎的花粉。遠處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像是用泉水洗過一般,乾淨得讓人想屏住呼吸。
“有人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梅降雪抬頭,見石徑轉彎處站著兩個采藥的小道童,都穿著月白色的對襟褂子,腰間係著盛藥草的竹簍,手裡還握著剛采下的幾株帶著根須的草藥。其中一個紮著雙丫髻的小道童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打量他們,另一個則快步上前,聲音裡帶著警惕:“你們是……”
梅降雪連忙上前一步,因趕路而略顯沙啞的聲音裡帶著急切:“小師傅,我們從江南來,有急事求見穀主百歲仙翁。”她定了定神,從袖中取出一枚墨玉簪——簪頭雕著半朵未開的梅花,正是當年仙翁贈予她師父的信物,“請務必稟報仙翁,就說故人之徒梅降雪,攜友求醫,十萬火急。”
小道童接過玉簪,對著晨光仔細看了看,眼中的警惕頓時化作了然。他連忙將玉簪揣進懷裡,恭敬地行禮:“原來是梅姑娘!仙翁常提起您師父呢。二位稍候,我這就去稟報!”說罷,提著藥簍轉身就往穀內跑去,竹簍裡的草藥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晃。
歐陽逸飛抱著蘇璃站在原地,環顧四周。山穀兩側的峭壁上長滿了奇花異草,有些是他在醫書上見過的珍稀藥材,此刻正迎著朝陽舒展葉片。更遠處的山坳裡,隱約可見幾間竹樓茅舍,被繚繞的雲霧半遮半掩,宛如仙境。空氣中的藥香越來越濃,混雜著濕潤的泥土氣息,竟讓他連日奔波的疲憊都淡去了幾分。
“她燒得更厲害了。”梅降雪伸手探了探蘇璃的額頭,指尖觸到一片滾燙,不由得鎖緊了眉頭。蘇璃的嘴唇乾裂得厲害,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無意識地往歐陽逸飛懷裡縮了縮,像是在尋找一絲暖意。
“快了,”歐陽逸飛低聲安慰,目光卻緊緊盯著石徑的儘頭,“仙翁一定有辦法。”他能感覺到懷中人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那是內力儘失、生機漸弱的征兆。這七日他不敢停歇,生怕一放慢腳步,就再也喚不回那個總愛笑著捉弄他的姑娘。
就在這時,石徑儘頭傳來了腳步聲。不是小道童輕快的步伐,而是一種沉穩卻又帶著韻律的聲響,像是木杖點地。梅降雪猛地抬頭,隻見一位老者在兩個道童的攙扶下緩緩走來。他身著灰布道袍,須發皆白如雪,卻梳理得一絲不苟,麵容清臒卻雙目炯炯,宛如古鬆般的背脊挺得筆直,手中拄著一根纏著藥草的木杖,每走一步,杖頭的鈴鐺便發出一聲極輕的“叮”響。
“仙翁!”梅降雪的聲音瞬間帶上了哭腔,上前一步便要行禮。
百歲仙翁擺了擺手,目光落在歐陽逸飛懷中的蘇璃身上,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訝異。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拄著杖走到近前,伸出枯瘦卻穩當的手指,搭在蘇璃腕間的脈搏上。片刻後,他又掀開蘇璃額前的碎發,看了看她的眼皮,最後輕輕撥開她的嘴唇,觀察了一下舌苔。
歐陽逸飛和梅降雪屏住呼吸,連心跳都放輕了。晨霧在他們身邊繚繞,遠處的鳥鳴聲清晰可聞,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陰風掌力,傷及心脈,又中了蝕骨的劍毒……”百歲仙翁收回手,長長的白眉微微蹙起,“這傷拖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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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翁!”梅降雪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求您救救她!是我……”
“起來吧,”仙翁打斷她,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師父當年救過我一命,這玉簪我認得。”他看向歐陽逸飛,“把人抱到‘聽泉居’去,那裡通風好。墨兒,去取‘醒神散’和‘冰露草’來,再燒些溫水。”
“是!”小道童們應聲而去。
歐陽逸飛抱著蘇璃,跟著仙翁身後的道童往穀內走去。梅降雪抹了把眼淚,緊緊跟在仙翁身側,低聲將攻打陰風洞的經過簡略說了一遍。仙翁一邊走一邊聽,手中的木杖輕點地麵,杖頭的鈴鐺在寂靜的山穀裡回蕩。
‘陰風掌’,”仙翁忽然停步,回頭看向梅降雪……
梅降雪和歐陽逸飛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此事稍後再議,救人要緊。”仙翁歎了口氣,繼續往前走去,“蘇丫頭這傷,普通藥石已難奏效。幸好她底子不錯,又撐到了這裡……”
穿過一片盛開的曼陀羅花田,前方出現了一座依山而建的竹樓。樓前有眼清泉,泉水叮咚作響,彙入下方的小潭——這便是“聽泉居”了。歐陽逸飛將蘇璃小心地放在鋪著乾淨被褥的竹床上,梅降雪連忙解開蘇璃背後衣襟,露出背上漆黑的手印,周圍的皮膚呈現出詭異的青紫色。
百歲仙翁從隨身攜帶的藥囊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玉瓶,倒出幾粒墨綠色的藥丸。“這是‘醒神散’,先讓她護住心脈。”他說著,用竹片撬開蘇璃的牙關,將藥丸用水化開,一點點灌了進去。
“仙翁,她……”梅降雪緊張地看著蘇璃毫無反應的臉。
“彆急。”仙翁擺擺手,目光落在蘇璃頸間的雙魚玉佩上,眼神微微一動,“墨兒,把冰露草搗成汁,用布巾浸透,敷在她心口周圍。”
道童應聲照做。當帶著涼意的草汁敷上皮膚時,蘇璃的眉頭忽然輕輕蹙了一下,發出一聲極輕的呻吟。
“有反應了!”歐陽逸飛低呼一聲。
仙翁捋了捋胡須,臉上露出一絲欣慰:“她體內的寒氣正在與藥汁相抗,這是好兆頭。隻是……”他話鋒一轉,看向梅降雪,“要徹底根治,需得用‘還魂草’做藥引。此草六十年開花,六十年結果,穀中僅存一株,如今剛結了果莢,還差三日才到采收的時候。”
“三日?”梅降雪的臉色瞬間白了,“可她……”
“我會用藥穩住她的傷勢,”仙翁走到窗邊,望著遠處雲霧中若隱若現的藥田,“這三日,你們也莫要懈怠。去‘忘憂澗’取三捧晨露,再尋十株‘火蓮草’來。火蓮草生於崖壁,性極熱,正好能中和她體內的寒氣。”
“我們這就去!”歐陽逸飛立刻拱手應道。
梅降雪卻拉住他,看向仙翁:“仙翁,那還魂草……”
百歲仙翁轉過身,目光落在蘇璃蒼白的臉上,又看了看她頸間的玉佩,忽然輕輕歎了口氣:“罷了,人命關天。三日後我自會去取藥,你們隻需記住,此草來之不易,莫要辜負了它的性命。”
晨光透過竹窗,灑在蘇璃平靜的睡顏上。她的呼吸似乎比剛才平穩了一些,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歐陽逸飛和梅降雪對視一眼,連日來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一半。藥王穀的清晨很美,鳥兒的清鳴與泉水的叮咚交織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希望的藥香。他們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而那株生長在幽穀深處的還魂草,將是他們能否留住這縷生命之光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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