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長蘆。
正午過後,厚重的烏雲自北邊壓過來,卻吝嗇地遲遲不肯落下一滴雨水,反倒讓本就暑氣蒸騰的天氣愈發令人窒息。
旋軍營坊內,幾株老槐樹的枝葉紋絲不動,唯有蟬鳴聲嘶力竭地響著,仿佛在宣泄著難耐的燥熱。
幾縷陽光透過軍府衙的窗欞,斑駁地灑在廳內的案幾上,堆積如山的軍報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白光,每一份都似有千斤之重。
朱全忠斜倚在案前,額角沁出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他抓起汗巾胡亂擦拭,指節觸到眉間深如溝壑的皺紋時,不由地又緊了幾分。敬翔見案上的茶盞已涼透,茶湯表麵浮著一層薄灰,正要上前換新茶,卻被朱全忠煩躁地揮手製止。
“廢物!”
隨著一聲怒喝,一份軍報被朱全忠用力甩飛,手背重重撞在摞起的軍報上。“嘩啦”一聲,紙張如雪片般散落一地,那張來自雍奴縣的軍報恰好飄到敬翔的腳下。
一陣略帶潮濕的熱風衝進衙廳,掀動朱全忠額前散落的幾絲灰發。他透過發絲盯著地上散落的軍報,麵色漲紅,胸口劇烈起伏。
最初的作戰計劃中,李思安部隻需佯攻牽製,即便後來改為直取薊城,因劉仁恭始終龜縮大安山不出,朱全忠也並未太過憂心,甚至就連防範平州劉守光的這步棋也已想得周全,讓沈烈帶著六千步騎去補足。可千算萬算,誰曾想劉守光竟會取道燕山南麓,繞過重重防線直撲桑乾河大營。
朱全忠的指節在案幾上叩出沉悶的響聲。
要怪沈烈防範不周嗎?
不,絕不是這樣,從沈烈駐兵的位置來看,沒有問題,就是在防止平州軍衝過灤穀切斷李思安的糧道,攻其右翼。
歸根結底,還是李思自身的防範不足,將兵力攤得太薄,以至於大營守備空虛,才讓劉守光有機可乘,營寨一失,軍心渙散,終至全線潰敗,所以兵敗的責任在李思安,與沈烈無關。
“要不是烈哥兒及時收攏潰軍,守住雍奴一帶的防線,劉守光會將潰逃軍卒全都趕進永濟渠,一個都活不下來…”
朱全忠喃喃自語,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不勝必大敗,貞臣,這就是你的能耐!”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化作一聲長歎,“本王...真是看透了他!”
從概率的角度而言,古代兩軍對陣,如果一方兵力損失百分之十,軍心就會不穩,損失百分之二十,潰敗的概率幾乎可達九成,不是誰都能血戰到底,李思安先失大營,後受腹背夾擊,軍卒死傷無數,不潰敗才怪。
突然,一片枯葉打著旋兒飄進窗內,輕落膝頭,朱全忠低頭盯著葉片上蛛網般的紋路葉,手指緩緩收緊,將葉片碾得齏粉。
李思安,字貞臣,河南陳留人。
李思安跟隨朱全忠的時間比較久,從中和三年就緊隨朱全忠左右,不論是與黃巢的大齊軍,還是蔡州節度使秦宗權的軍隊作戰,都是率所部百餘人挑戰,左衝右突,無人能擋,深受朱全忠的重視。
不過,李思安雖生性勇猛,但智謀稍遜,每次作戰,不是大勝,必然大敗,朱全忠對此深有了解,卻因愛惜將才,還是常用他領兵。
敬翔拾起軍報,輕輕撣去浮塵,進言道“大王,事已至此,加以責怪也無用,沈烈所陳之事緊要,如果任由阿保機強占漁陽城,我軍勢必多了一個敵手,假使河東、盧龍與契丹三方聯合起來,屬實對我軍的此次征討多有不利。”
“嗯,確實如此!”
朱全忠重籲一口悶氣,緩緩點頭“阿保機此番南下,說是趁虛而入,也不排除是得了劉仁恭的許諾,甚至都有可能是出於李克用的慫恿,或許這就是李克用一直不出兵的原因所在,那個半瞎子很可能是在等我軍同時應戰劉仁恭和阿保機之時,再攻我不備。”
說罷,他努力撐起臃腫的身子,移步到輿圖前仔細端詳,粗短的手指劃過燕山山脈,最終重重按在漁陽城上。
隨後,他轉頭吩咐道“命北麵行營招討使葛從周領兩萬步騎過渠水,屯兵莫州文安,堵住沱水北岸的劉仁恭部,命左長直軍副使趙岩領兵五千前往雍奴,接管駐蹕台大營,命馬步都指揮使劉鄩統領北麵行營兵馬,即刻攻下清池城…”
“沈烈那邊…”敬翔欲言又止。
朱全忠略作思量,說道“命他從駐蹕台大營抽調五千兵力前往漁陽…”
“五千?”
圍攻漁陽城的契丹軍已增至數萬,以五千兵力去做增援,未免有些牽強,所以敬翔麵露遲疑。
“讓縣衙那個馮道立即籌備厚禮…”
話語間,朱全忠似有無奈地搖了搖“不是讓沈烈去打,而且讓他去找阿保機和談,當下最好先穩住契丹人,待本王收拾了劉仁恭和李克用,再騰出手來找阿保機算賬。”
如果打,那就是三線作戰,尤其是契丹鐵騎凶悍,這種情況下,朱全忠沒有把握贏得這一戰,所以才會出此下策,暫且忍下這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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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翔略作沉默,拱手領命。
其實他也明白,此法確實是無奈之舉,因為一旦沈烈救援無果,擋不住阿保機,讓契丹鐵騎南下,那個風險太大,不如先穩住阿保機,再徐徐圖之。
馮道是長蘆縣丞,沈烈不在家,縣裡的大小事務皆由他全權處置,縣尉程不換則全力輔佐他。但眼下是戰時,梁王朱全忠還坐鎮長蘆,基本上大事不歸他管,有些小事也不敢亂插手,隻能當個後勤保障小隊長。
說起來,這活也不清閒,關鍵是沈烈搬空了府庫,一切後勤保障需要重新籌集,這就讓時常捉襟見肘,好在有米昭通這個冤大頭,倒是在關鍵時候幫了不少忙。
“一時間讓我去哪裡弄厚禮,這不是難為人嘛!”梁王傳來命令,馮道隻能照搬,至於抱怨,也隻在跟程不換麵前說上兩句。
“是啊,也不知道這厚禮是什麼標準,要有多厚?”程不換也清楚縣府裡沒有多少餘糧了,可梁王發令,又不敢不遵從,隻能跟著馮道一起發愁“可道,梁王突然間要厚禮做什麼?他這是要給誰送禮?”
馮道翻看著賬簿,一臉愁容地搖頭“兄長,我又哪裡知曉。”說著,他甩開賬簿,雙手一攤,直接後仰地躺在地上,盯著掛著蛛網的房梁,喃喃道“我才不管他要送給誰,我就是擔心拿不出來,這顆腦袋難保呀!”
說完,他又猛地坐起,盯著程不換,小聲說道“兄長,咱們不乾了,跑吧,去雍奴找沈明府,是打是罰任明府處置,終歸還能留條命,總比待在這裡等死強的多。”
這話沒毛病。
在沈烈手底下做事,隻要不出大亂子,不說責罰了,保命絕對沒問題。
如今沈烈領著效節軍出征,縣城被汴軍把持,得罪了誰都有性命之憂,尤其是梁王,一個不如意,腦袋就能落地,這份差事真是乾不下去了。
程不換一怔,沒敢吱聲,緊盯著馮道。
見馮道不似玩笑,他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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