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陌連燈影，千門度月華，傾城出寶騎，匝路轉香車，爛熳惟愁曉，周遊不問家…處處落梅花，陌連燈影。”
楊婆兒清唱起來，吊著嗓子唱出女人的聲音，很悅耳，也很自然地帶出手勢與表情，雖然沒扮戲妝，眉眼間還是流露出那種獨特的韻味，似女人卻更勝女人。
不過，這種韻味在沈烈看來，就像欣賞後世戲曲裡的男旦角，是藝術的魅力，並不會因此而心生邪念。
陸貞娘所住的艙房在沈烈的斜對麵，聽到沈烈與楊婆兒閒聊，又聽到楊婆兒在徒歌，陸貞娘悄悄把艙門拉開一道縫隙，身子倚著艙門聽歌，也在聽沈烈說話的聲音。
“好聽，真的好聽！”一曲唱罷，沈烈拍手稱讚，又問道“婆兒，聽得你咬字像是吳語，不知對不對？”
沈烈聽過蘇州評彈，雖然楊婆兒的唱腔與後世的蘇州評彈有不小的差異，但感覺還是很像吳儂軟語。
楊婆兒笑著點頭“是啊，我本就是蘇州吳縣人，烈哥兒一定去過蘇州吧？”
隋朝建立後，變州、郡、縣三級製為州、縣兩級。開皇九年，隋滅陳後主，廢吳郡建置，以城西有姑蘇山的緣故改吳州為蘇州，這就是蘇州得名之始。
“哦？原來你是蘇州人！”
“是啊，隻是幼時便被賣做伶人，輾轉多處，之後入了晉王府，如今在世子府的樂樓討生活。”
“嗯，挺不容易。”
楊婆兒說的簡單，但這其中的苦難隻有經曆過的人能會明了，沈烈能想象出來，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偏偏這句最普通的感慨戳動了楊婆兒的心，“挺不容易”四個字看似簡單，卻一下子就說透了楊婆兒所有的苦楚與傷痛，讓他瞬間紅了眼眶，臉上的笑也瞬間掛上了一行心酸淚。
不管怎樣，楊婆兒終究還是男兒郎，若不是這個吃人的世道，他本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著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跪著求生，活的雌雄不分。
沈烈最見不得彆人流眼淚。
若是女人哭，他可以說些俏皮話，逗女人笑起來。
若是男人哭，他可以罵幾句，罵對方是不是爺們兒，有什麼好哭的，就算天大的事情，咬著牙都能挺過去。
然而望著楊婆兒的眼淚，沈烈有些為難。也不是說沒有俏皮話，關鍵是感覺不對，一旦給楊婆兒說樂了，一頭紮懷裡，娘逑的，怎麼辦？就說麻不麻人吧。
罵兩句吧，又怕給楊婆兒嚇到，到時候給嚇暈在懷裡，那可就說不清楚了，讓船上的人怎麼想，怎麼看，以後怎麼跟月華妹子月下促膝話情長。
“哎，楊婆兒，我這也有幾句詩，我保證你從未聽過，你看能唱不?”
可是，就這樣看著楊婆兒抹眼淚也不好，無計可施之下，沈烈隻能找彆的話題化解楊婆兒的情緒，否則讓人看到，還以為自己把他怎麼了呢？
楊婆兒拭去眼淚，笑道：“真的嗎？念來聽聽。”
沈烈又喝了一口酒，故作思忖，緩緩念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蘇軾的這首詩《青玉案·元夕》，說是膾炙人口一點都不誇張，但楊婆兒絕對沒聽過，蘇東坡跟他差了百年，他上哪兒去聽。
詩句剛念出，楊婆兒頓時驚到。這幾句確實聞所未聞，而且文采極佳，像是新作，難道這是烈哥兒所作?
不僅楊婆兒驚到，就連躲在房中的陸貞娘也瞪大了眼睛。
陸貞娘生在官宦之家，從小就喜愛吟詩作對，名家大作無不知曉，自己也多有鑽研，然而此刻就算絞儘腦汁，她也想不出這幾句佳作究竟出自何處。
這讓她大為震驚！
哎呀，真沒看出來呀！
原來沈郎君竟有如此文采！
想著，陸貞娘不由自主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拉開艙門，踮著腳尖，躡手躡腳地走到沈烈的房門前。
畢竟是偷聽，若是被看到多有不妥。
陸貞娘側著身子，緊貼木艙壁，極力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聽應該未完的詩句，沒留心裙擺的一角已經被過堂風吹進了房內。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念到此處，沈烈看到一截絳紅色的裙擺在門口招搖，知道是陸貞娘在門外，頓時玩心大起，故意提高音量，大聲念道：“驀然回首，那人，卻在偷聽彆人作詩！”
楊婆兒也看到飄在門內的裙擺，聽到沈烈的戲謔，拍手笑道：“果真呐，有人在偷聽，還不快快現身！”
“不對，此句不對！”
雖然陸貞娘羞紅了臉，卻執著詩句最後的不對仗，提起裙擺，不管不顧地走進房間，大膽地問沈烈：“沈郎，最後一句到底是什麼？可否如實告知貞娘?”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聽到沈烈念出，陸貞娘緩緩點了一下頭，望著沈烈近似呢喃道：“這便對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如此才對呢！”
詩句的優美不在於華麗詞藻的堆積，而是要讓吟讀之人有所共鳴，一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讓陸貞娘聯想到自己，也突發奇想出自己遭受這一切的緣由。
人生就是一次旅程，熱鬨與繁華隻是這段旅程之中的風景，最終都要有結局和歸宿。遇到沈烈，可以說是偶然，也可以說是緣分，但陸貞娘覺得更像是命中注定。
注定自己會成為守在燈火闌珊處的那個人，也注定會有一個人走來，驀然回首，看到她等在那裡，帶她離開，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
人在最難之時，總會想要尋個法子跳出苦難，想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這是人性的必然。
陸貞娘經曆了太多不敢回想的事情，也就這幾日才敢閉眼睡覺，卻總會在噩夢之中驚醒。
唯有聽到沈烈的聲音，她才會覺得自己和阿弟沒事了。
真的沒事了，真的能活了，這一切就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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