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非淨土,眾生皆在紅塵泥濘中跋涉。
那些懸在晨露裡的情絲,總在朝陽初升時纏繞成繭;那些沉在暮色中的執念,常在星鬥闌乾時凝結成霜。生而為人,原就是向死而生的苦行僧,每一步都是在業火中煆燒著靈與肉的舍利。
情難卻、意難平、心不甘,原是刻在輪回碑上的梵文,凡人隻窺得見斑駁的筆觸,卻讀不懂其中宿命的讖語。
求而不得者,如握沙漏,越是攥緊指縫間流逝的愈多;事與願違者,似飲鴆酒,明知劇毒仍要仰頸儘歡。眾生皆在因果的棋盤上挪移,卻不知黑白棋子早已在命運二字上染透淚痕。
“蓮花根都爛了”,這是王米兒對一切的失望,也是對一切的放棄,無論馮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能理解,他都注定要痛失所愛。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這話聽起來似乎是這樣,但總有人不信,又或者說總有人覺得命運還是可以改變,不過是需要多花點心思而已。
暮色時分,殘陽斜照在洛陽皇宮的琉璃瓦上,將歇山頂的鴟吻染成暗紅色。紫宸殿前的牡丹不合時令地綻開了,花瓣邊緣泛著鐵鏽般的褐斑,像被戰火燒焦的旌旗。
兩名垂著雲髻的宮女捧著鎏金銅盆匆匆走過,盆中清水映出她們低垂的眉眼,一旁的禦溝內,浮在水麵上的凋零殘英正順著墨綠色的水藻漂向宮牆之外。
洛陽城的重建大體以洛水為界,分為南北兩部分,以南市和北市為核心,又稱南北兩城。
宮城集中在洛水北,中軸線以西、以貞觀殿為正殿的西路部分,坊市則集中在南市附近,城內其他地區並沒有恢複,都被開辟為農田。
紫宸殿內,年近十五歲的李柷坐在空蕩蕩的禦案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玉帶銙上剝落的金漆,案上攤開的黃麻詔書依然空白,朱砂硯台裡的血色也已凝成暗褐。
他不知要寫什麼,不敢亂寫,他是大唐皇帝,卻是一個傀儡,一切政事都要由朱全忠決策,他隻是一支筆而已。
暮風掀起褪色的青羅帷帳,露出殿角褪色的藻井彩畫,一隻蜘蛛正在盤龍金柱的裂縫間結網。
李柷於乾寧四年,受封為輝王。
天佑元年,朱全忠命朱友恭、氏叔琮等人弑唐昭宗後,蔣玄暉矯詔立李柷為太子,更名柷,即位於唐昭宗柩前。
“聽說朱全忠已過汜水關…”
掖庭宮牆根下,老宦官的聲音混在柳絮裡。
“昨日,尚食局連燈油都短缺了…”
殿門外,幾名宮女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不遠處的太液池倒映著扭曲的宮闕,一群烏鴉正掠過池畔枯死的垂柳。
忽然,西廊陰影裡響起玉珂相擊之聲,所有低語之人倏然噤聲。中書侍郎張文蔚走出陰影,紫袍下擺沾著不少泥漬,手裡則捧著一摞節度使文牒。
當他穿過長廊時,看到小皇帝正站在殿門外仰頭望著梁間的燕巢,銅漏聲裡夾雜著簷下新燕的啁啾,那窩本該南遷的燕子到底還是回來了,隻是巢中幼雛的叫聲孱弱得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皇上,梁王已到鄭州,不日便會回京了。”
話剛說完,張文蔚看見李柷的臉色陡然變得慘白,單薄的身子打了個寒顫,蠕動的喉結時扯動了領口褪色的金線團龍,張文蔚不禁暗自苦歎,大唐真的沒有希望了。
張文蔚,字右華,河間人,其父張裼在僖宗時為官。
張文蔚自幼聰慧,乾符年初便中進士,之後便入朝為官,天佑元年,拜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兼判戶部。
“相公,我應如何迎接梁王?是不是現在就出城?”
“陛下,從鄭州到洛陽還需幾日行程,待梁王抵達洛陽時,陛下可以命百官在城外相迎。”
“哦,那就依張相,可…如此不會讓梁王動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