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將旋軍坊的夯土城牆被曬成焦褐色。
軍府衙的大門前,赤底黑虎旗垂在凝滯的暑氣裡,旗麵蜷曲如蛇蛻,旗杆投下的狹長陰影正壓住一道被捆縛的身影。
陳參綁在旗杆上,歪垂著頭,乾裂的嘴唇隨著呼吸翕動,每次喘息都會牽動左肩草草包紮的傷處,浸透紗布的黑血便滲出幾滴,順著甲葉滑落在夯土上。
沈烈踩著發燙的夯土走了過去,看見陳參肩甲上的血跡在烈日下結晶成暗紅鹽粒,麻繩深深咬進鎖子甲銅環,在青灰色甲胄表麵勒出蛛網狀的汗漬。
“陳參!”沈烈的靴尖碾碎一顆風乾的馬糞,陰影罩住陳參已經曬脫皮的麵孔:“功過未定,你如此…何必呢?”
“卑職是軍司馬,知曉違抗軍令之罪,也正是卑職之錯才讓那些本應該全身而退的軍卒喪命,卑職之罪不可恕,按律當斬。”
陳參艱難抬頭,鎖子甲嘩啦作響,被汗水醃紅的眼皮下,布滿血絲的眼球緩慢轉動,喉結也因麻繩的壓迫突兀滾動。
“按律當斬?”
沈烈再近一步,伸手輕按陳參潰爛的肩傷,五指陷入發黑的棉布:“若是如此,那我問你,主帥遣將不當,該如何定罪?主帥思慮不周,未思應思之變,又當受何等處罰?”
“將軍!”
陳參睜大布滿血絲的雙眼,不住地搖頭:“不,是卑職的錯,是卑職辜負將軍所望,未儘領兵之責,害死了那麼多弟兄,陳參該死!”
說話間,陳參猛地掙動身軀,驚飛旗杆上食腐的烏鴉,掠過沈烈頭頂時,一根黑羽打著旋兒落在他的肩頭。
夏魯奇在旁望了一眼沈烈,沒有說話。
他知道無須幫忙開罪,從沈烈的話中便能猜出陳參死不了,沈烈不會殺他,至於處罰,應該會有,但應該不會太重。
沈烈望著倔強的陳參,點了點頭:“那麼說,你是在逼我殺你,用你的命來立軍威,典正軍律,是嗎?”
“是!”
陳參低聲嘶吼,脖頸青筋如蚯蚓蠕動:“陳參該死,將軍必須要用陳參的頭顱祭奠那些死去的兄弟,讓軍中將士以陳參的死為例,知曉軍令不可違!”
“效節軍律,違令者斬,你說的沒錯!”
沈烈聲音很輕,像在說給自己聽,隨後他將手按在腰間橫刀的吞口上,鎏金螭紋硌著掌心,刀柄纏的鯊魚皮沾了汗液,有些發粘。
“烈哥兒!”
“將軍!”
夏魯奇和陸道岩見狀,皆是一驚,同時輕喚。
“草!”
沈烈轉頭望向夏魯奇和陸道岩,粗魯地罵一句,抬手扯下所戴的襆頭,烏木簪劃過半空時,夏魯奇想到可能,搶前一步:“使不得!”
然而,沈烈已扯散發髻,鴉青長發被燥風揚起,遮住他抽搐的嘴角,橫刀出鞘的龍吟聲裡,一綹黑發握在沈烈手中。
隨後,他扯下衣袍一角,將斷發係上旗杆:“我削發待首,斷袍明律,是罰我自身,也是代你受罰,但從今日起,你的命便拴在效節軍旗上。”說罷,揮刀斬斷陳參身上的麻繩。
陳參先是愣愣地望著沈烈,不等麻繩落地,已經撲通跪在沈烈身前。鎖子甲的刮擦聲裡,包紮傷口的布條崩裂,黑血汩汩湧出,在夯土地上積成小小的血窪,淹沒了那根烏木簪。
“將軍,卑職應該去地下給弟兄們賠罪啊!”
“我已經說了,你的命綁在效節軍旗上,隻要效節軍旗在,你便不可輕易言死。”
沈烈俯身扶起陳參,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既已入了效節軍,與大家就是同袍兄弟,今日兄弟救你,他日有兄弟受困,你也會拚死相救,如此才叫脊背相依的同袍情義。”
陳參沒再說話,因為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三十幾歲的漢子竟已淚流滿麵,隻能不住點頭。
“好了,去把傷口重新處理一下,晚些時候要有慶功酒,彆忘了多敬高裕他們幾杯!”沈烈笑著囑咐幾句,轉頭吩咐劉知遠:“大郎,陪陳司馬去包紮傷口,把你自己的傷藥也換一下,然後去一趟縣衙,問李主簿晚間的酒肉準備好了沒有?”
劉知遠剛要離開,沈烈又喊住他:“跟李主簿說,給你尋一套合身的衣服,還有腳上的鞋,都換了,你這裝扮,讓人以為本將軍窮的揭不開鍋呢,身邊人竟然連鞋都穿不起。”
劉知遠藏了一下露出草履的腳趾頭,難為情地咧嘴笑,夏魯奇等人也笑了起來,跟隨沈烈走進軍府衙。
因為打了一夜,城中除了必要的巡防守城軍卒,其餘軍卒都在營房休息,像馮暉、高裕等人也都在各自府中酣睡,得到稟報後,才匆忙趕到軍府衙來見沈烈。
“暉哥兒,我的銳騎減員多少?”
馮暉剛走進軍衙,沈烈斜倚在櫸木交椅上,麂皮靴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青磚地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