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豐六年暮春,揚州城飄著細若遊絲的柳絮。蘇半城站在鹽運公所的雕花窗前,望著簷角下懸掛的銅鈴在風中輕晃,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暗紋——那是昨夜收到的密信,信紙邊緣還殘留著淡淡煙味,如同他此刻混沌的思緒。
一、銀根緊縮:錢莊的閉門羹
三日前,蘇記鹽行的賬房先生捧著算盤來找他時,算盤珠子碰撞出的脆響像極了催命符。擴建新鹽場的銀子已投進去七成,可運到淮北的鹽包竟被當地官紳以“私鹽衝銷官引”為由扣押,二十萬兩貨款如泥牛入海。更要命的是,朝廷為籌措軍費,突然下旨提高鹽稅三成,各地關卡盤查驟然嚴苛,原本暢通的運鹽水道竟多出七處查驗點,每過一關都要額外繳納“厘金”。
“老爺,揚州各大錢莊都在收緊銀根。”賬房先生的山羊胡抖了抖,“恒通錢莊的王掌櫃說,除非有兩江總督的保書,否則......”
“否則什麼?”蘇半城轉身時,袖口掃過桌上的青瓷筆洗,發出清脆的碎裂聲。他看著滿地狼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初入鹽運時,也是這樣一個柳絮紛飛的春日,他揣著母親變賣首飾換來的五十兩銀子,在碼頭上被鹽霸打得頭破血流。那時的他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被錢莊拒之門外?
申時三刻,蘇半城坐在恒通錢莊的貴賓室裡,紫檀木茶盤上的普洱早已涼透。王掌櫃撫著油光水滑的八字胡,笑得像尊彌勒佛:“蘇老爺,不是王某人不仗義。您可知上個月,淮安府的鹽商李老板拿鹽引作抵押,結果朝廷突然改了引製,他那批鹽引頓時成了廢紙......”
“我蘇某人的鹽引是去年新領的,”蘇半城捏緊茶盞,指節泛白,“再說,我願以城南三座布莊作抵押。”
“實不相瞞,布莊如今也不值錢了。”王掌櫃歎了口氣,“洋紗湧進江南,土布生意十室九空。不瞞您說,敝號剛收了張家布行的抵押,那可是揚州最大的布莊......”
窗外忽然刮起一陣狂風,將廊下的燈籠吹得東倒西歪。蘇半城望著王掌櫃身後牆上掛著的“信義為本”匾額,隻覺那四個鎏金大字刺得眼睛生疼。他猛地起身,袍角掃翻了茶幾,青瓷碎片紮進鞋底,卻渾然不覺。
二、後院起火:家族的分歧
暮色浸透了蘇府的青磚黛瓦時,蘇半城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穿過月洞門,忽聞西廂房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是他的三弟蘇明遠和長子蘇承業。
“鹽運已經是燙手山芋,不如把精力轉到漕運上!”蘇明遠的聲音帶著酒氣,“我聽說漕幫最近在招合夥人,隻要打通運河沿線的關卡......”
“三叔彆忘了,父親當年就是靠鹽運起家!”蘇承業的聲音裡帶著年輕人的執拗,“再說,漕運有漕幫把持,咱們外人插足談何容易?”
蘇半城駐足在葡萄架下,看著次子蘇承賢蹲在廊下逗弄金絲雀。那孩子抬頭看見他,正要開口,卻被他輕輕搖頭止住。
“承業啊,不是三叔潑你冷水。”蘇明遠的語氣軟了些,“你可知上個月,漕幫的龍頭老大在濟寧遇刺?如今漕運各派打得頭破血流,咱們此時入局,不是找死嗎?”
“那鹽運就安全?”蘇承業冷笑一聲,“朝廷說加稅就加稅,說改引就改引,咱們不過是案板上的魚肉!”
蘇半城摸出腰間的和田玉佩,觸手生涼。這是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上麵刻著“忍”字。他深吸一口氣,抬腳走進廂房,眾人頓時噤聲。
“明遠,你明日去一趟杭州,看看那邊的茶葉生意。”蘇半城在主位坐下,目光掃過三弟閃躲的眼神,“承業,你隨我去見鹽運使,明日卯時出發。”
“父親!”蘇承業麵露喜色,卻見蘇明遠猛地站起,椅子在青磚上拖出刺耳的聲響。
“大哥是信不過我?”蘇明遠的臉漲得通紅,“當年若不是我變賣田產湊錢,你哪來的本錢拿第一張鹽引?”
“三弟醉了,先下去休息吧。”蘇半城按住眉心,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蘇明遠甩袖而去時,撞得門框上的銅環“咣當”作響,驚飛了簷下的燕子。
三、官海浮沉:鹽運使的權謀
次日清晨,蘇半城帶著蘇承業來到鹽運使衙門時,晨霧尚未散儘。門房領著他們穿過九曲橋,池子裡的錦鯉正浮出水麵爭食,卻被岸上的腳步聲驚得四散。
鹽運使周明謙坐在花廳裡,手裡撥弄著一串琥珀念珠。他年過五旬,兩鬢微霜,眼神卻像浸在冰水裡的銀針,掃過蘇半城時,讓後者想起去年冬天在洪澤湖遇到的冰裂聲。
“蘇老板來得正好,”周明謙忽然放下念珠,從案頭抽出一份公文,“朝廷新頒的《鹽務章程》,你看看吧。”
蘇半城接過公文,目光掠過“官督商銷”“引岸專賣”等字樣,隻覺喉頭發緊。最要命的是最後一條:“凡鹽商需預繳三年鹽稅,方許領引運鹽。”
“周大人,這......”蘇承業剛開口,就被蘇半城暗暗拽住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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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謙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蘇老板是聰明人,該知道如今戰事吃緊,朝廷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不過......”他忽然壓低聲音,“聽說蘇老板在淮北有批貨被扣了?張某人那邊,張某人倒是可以幫著通融一二。”
蘇半城心中一凜。淮北的鹽務總辦張培仁,是周明謙的妻弟,這層關係揚州鹽商皆知。他不動聲色地從袖中取出一個錦盒,推到周明謙麵前:“前日得了塊和田玉,還請大人賞臉收下。”
周明謙打開錦盒,目光在羊脂玉上停留片刻,忽然歎了口氣:“蘇老板啊,張某人也難。不瞞你說,上個月中丞大人的公子來揚州,張口就要二十萬兩銀子修書院......”
話音未落,窗外忽然傳來喧鬨聲。三人走到廊下,隻見十幾個衣衫襤褸的百姓被衙役按在地上,為首的老者舉著血書高喊:“鹽稅太重,百姓吃不起鹽了!”
“反了反了!”周明謙臉色一沉,“把他們都押進大牢!”
蘇半城看著被拖走的百姓,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在碼頭上看見一個小女孩抱著一袋私鹽奔跑,被巡鹽兵追上時,懷裡的鹽撒了一地,像落了一場慘白的雪。
四、絕境求生:暗線與轉機
深夜,蘇半城獨自坐在書房裡,案頭擺著三疊賬簿:鹽行的流水、布莊的虧空、錢莊的借據。燭火在風裡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幅被揉皺的舊畫。
“老爺,有人求見。”管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幾分遲疑,“說是漕幫的......”
“讓他從側門進。”蘇半城吹滅燭火,借著月光走到窗前。片刻後,一個蒙著麵的黑衣男子躍入院中,動作輕得像片落葉。
“蘇老板果然謹慎。”黑衣人摘下麵巾,竟是漕幫分舵主林正雄,“張某人托我帶句話:運河的水,該清一清了。”
蘇半城瞳孔微縮。三個月前,他在蘇州偶遇一位姓沈的書生,那人酒後失言,透露出漕幫內部正爭奪龍頭之位,北方的“鐵刀會”正勾結官府滲透江南。此刻林正雄突然來訪,顯然是衝著他三弟前日的話來的。
“林舵主深夜造訪,不會隻是閒聊吧?”蘇半城點亮燭台,火光映得林正雄臉上的刀疤泛著紅光。
“張某人想與蘇老板做筆交易。”林正雄從懷裡掏出一張地圖,攤開在桌上,“這是運河沿線關卡的布防圖,隻要蘇老板肯出十萬兩銀子,張某人保證漕幫的船為你運鹽,沿途無阻。”
蘇半城盯著地圖上的紅點,心中飛快盤算:若走運河,可避開長江的湘軍水師盤查,運輸成本能降低四成。但漕幫此舉,分明是想拉他下水,卷入幫派爭鬥。
“容張某人考慮一日。”蘇半城指尖敲了敲桌沿,“不過,張某人有個條件:先通淮北的關卡,再談運河的事。”
林正雄眯起眼睛,忽然大笑起來:“蘇老板果然老辣。好,張某人等著你的答複。”
黑衣人離去後,蘇半城打開暗格,取出一份泛黃的文書。那是十年前,他用五百兩黃金從一個落魄舉人手裡換來的《兩淮鹽法考》,裡麵記載著前明鹽商如何聯合灶戶對抗官府。他摩挲著紙頁上的批注,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做人要留三分善,做事要存七分狠。”
窗外,五更天的梆子聲隱隱傳來。蘇半城吹滅燭火,在黑暗中站起身。他知道,天一亮,他就要做出一個可能讓蘇家世世代代萬劫不複的決定——但這是亂世,是鹽運的江湖,容不得半分猶豫。
柳絮從窗縫裡飄進來,落在賬簿上,像一層薄薄的霜。他忽然想起長子承業昨日說的話:“父親,我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讓百姓能吃得起鹽?”
霜終究會化,可這世道的寒冬,何時才是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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