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賬冊裡的刀刃:成本鐵律的推行
光緒二十九年深秋,運河水麵結了薄冰,蘇記總賬房的銅火盆裡炭火燒得正旺,卻驅不散屋內的寒意。蘇承宗戴著老花鏡,指尖劃過賬冊上"祭祖用度"一欄的銀圓數字,眉頭擰成了川字。賬房先生王瑞昌垂手侍立,袖口的補丁在燭光下時隱時現——這是蘇承宗上月推行"節約令"後,連中高層管事都得遵守的規矩。
"去年祭祖耗銀三千二百兩,"蘇承宗的指關節敲了敲賬本,"今年淮河發水,災民遍野,咱們蘇記的祖宗若泉下有知,怕是也不願看子孫拿百姓的救命錢擺排場。"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賬冊上羅列的各項"體麵開支":三太太的胭脂水粉月供八十兩,二公子留洋前購置的西洋馬車維護費每月五十兩,甚至連廚房每日丟棄的剩菜都記著"折銀二兩"。
內間突然傳來咳嗽聲,三叔公扶著拐杖顫巍巍走進來,玄色馬褂上的雲紋刺繡在火光中浮動。"承宗啊,"他拈著山羊胡,語氣帶著長輩的威嚴,"祭祖是蘇家門麵,省了這筆錢,傳到外麵豈不讓人笑話咱們蘇半城家道中落?再說,孩子們的吃穿用度,哪樣不是該有的排場?"
蘇承宗放下狼毫,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一個深色圓點。"三叔公,"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決斷,"如今煤礦運輸道被暴雨衝垮,鐵路配件廠的生鐵價格漲了三成,外麵等著領工錢的夥計有兩千三百人。若再守著這些虛排場,怕是真要讓列祖列宗蒙羞了。"他推過一疊單據,"這是我擬的《成本節縮二十條》,從今日起,全家上下,包括我在內,月例減半,非必要開銷一概停支。"
三叔公的拐杖重重頓在青磚地上:"你這是要革了蘇家的命!"話音未落,蘇明遠抱著一摞賬簿推門而入,額角沁著汗珠:"爹,鐵路配件廠報上來,上周領的潤滑油比平時多耗了三成,管庫的李管事說是機器磨損......"他瞥見三叔公,話音戛然而止。
蘇承宗接過賬簿,翻到潤滑油領用記錄那頁,指尖在某個日期上停留片刻:"明遠,你帶幾個人去庫房,把近三個月的物料領用單都核對一遍,再查查李管事最近的賬目。"他轉向三叔公,語氣緩和卻暗藏鋒芒,"三叔公,我知道您心疼晚輩,但如今不是講究排場的時候。當年爺爺挑著貨擔闖蘇州時,哪有什麼西洋馬車?"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已是三更。蘇承宗看著賬冊上"員工恩賞"一欄,原本計劃用於中秋發賞的兩千兩白銀被紅筆圈出,旁邊批注著"暫充搶修河道款"。王瑞昌低聲道:"東家,這樣下去,怕是會寒了夥計們的心。"
"所以更要讓他們知道,省下的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刃上。"蘇承宗站起身,推開窗戶,寒氣裹挾著煤煙味湧入,"明天讓各廠管事都來正廳,我要親口告訴他們,隻要大夥兒齊心渡過難關,來年利潤的一成,專門設為"共濟獎金"。"
晨光微熹時,蘇明遠帶著兩個護院回來,手裡攥著一封密信。"爹,從李管事床底搜出來的,"他聲音壓得很低,"是怡和洋行買辦的筆跡,許他若能多報物料損耗,就分三成回扣。"信紙在蘇承宗手中簌簌作響,上麵還畫著蘇記新型采煤機的草圖。
第二節碎布與齒輪:節約運動的暗戰
蘇記機器局的晨會上,鑄鐵火爐燒得通紅,照亮了牆上新貼的《節約要則》。管事們盯著布告上"廢鐵回收獎勵製"和"潤滑油限領令",交頭接耳聲此起彼伏。鉗工班老宋頭突然把扳手往工作台一摜:"蘇東家,咱們乾活兒的離了潤滑油,就像莊稼人離了鋤頭,這怎麼乾?"
蘇承宗走到一台轟鳴的車床前,拾起地上一塊沾滿油汙的破布:"老宋,你看這布,擦完機器還能撕成布條納鞋底。去年咱們機器局扔掉的廢布,夠做三千雙鞋底。"他轉向眾人,舉起手中的鐵皮桶,"從今天起,每台機器的潤滑油用量記在鐵皮牌上,月底核算,省下來的按市價三成獎勵班組。"
人群中有人嘀咕:"說得好聽,要是機器磨損了誰負責?"蘇明輝從人群後走出,手裡拿著個齒輪模型:"大家看這個,德國進口的齒輪能用上五年,咱們自己造的隻能用三年,不是材質不行,是保養不到位。"他指著模型上的紋路,"我算過,隻要按規程上油,咱們的齒輪也能多用兩年,省下的錢夠買十台新車床。"
午後,蘇承宗巡視紡織廠時,正撞見三太太帶著丫鬟往車上搬綢緞。"這是給明蘭做嫁妝的料子,"三太太撩起水袖,語氣帶著不滿,"你說省吃儉用,難道連女兒的嫁妝都要克扣?"蘇承宗看著車上二十匹杭綢,想起上午在粥廠看到的災民破衣,喉頭湧上一股苦澀:"明蘭的嫁妝,我已讓賬房從"共濟獎金"裡支了,但這些綢緞......"他指著其中幾匹,"這幾匹湖藍緞子,去年不是剛給你做過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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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吵聲引來不少仆役圍觀,蘇承宗壓下火氣:"這樣吧,嫁妝按例減半,剩下的綢緞充公,做成棉衣發給煤礦上的苦力。"三太太跺腳而去,蘇承宗望著她的背影,對管家說:"從今日起,內宅采買由明遠媳婦掌管,所有開銷須經我簽字方可入賬。"
黃昏時分,煤礦井下傳來爆炸聲。蘇承宗趕到時,隻見井口冒著黑煙,管事哭喪著臉說:"是老井區塌方,幸好沒傷著人,但支撐木架全毀了。"蘇明遠拿著油燈照向岩壁:"爹,你看這木架,腐朽得厲害,怕是早就該換了。"蘇承宗蹲下身,手指蹭過木架上的蛀孔,突然想起上個月審批的木料采購單——本該用東北紅鬆,卻被換成了本地雜木。
"是誰批的采購?"他的聲音冷得像井下的風。管事們麵麵相覷,最後木料行的買辦被押了過來,褲腰帶上掛著個翡翠煙嘴——正是三叔公賞的物件。蘇承宗盯著煙嘴,突然想起今早賬房報的木料價格,比市價高出兩成。"把三叔公請來。"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煤灰,"順便把《成本節縮二十條》抄二十份,貼到三叔公府裡每個門上。"
深夜的議事廳裡,三叔公看著地上堆著的雜木樣品,手開始發抖:"我......我是看東北紅鬆太貴,想省點錢......"蘇承宗將一份賬本甩在桌上,上麵紅筆圈出三叔公名下綢緞莊與木料行的交易記錄:"省?你讓木料行用雜木充紅鬆,每車多賺五十兩,轉頭就把這錢投到自己的綢緞莊!"他指著窗外,"剛才井下要是塌了,死的是咱們蘇記的兄弟!"
三叔公癱坐在椅子上,翡翠煙嘴掉在地上摔成兩半。蘇承宗背過身,聲音裡帶著疲憊:"三叔,念在您是長輩,這事就不送官了。但從今日起,您名下的產業全歸明遠接管,每月隻按規矩領月例。"他走到窗邊,看著遠處煤礦的燈火,"蘇記能有今天,靠的不是耍小聰明,是拿人心換人心。"
第三節油燈與船票:人才暗渡的棋局
上海彙通碼頭的汽笛聲刺破晨霧時,蘇記選派的首批留洋學徒正擠在三等艙門口。鉗工張柱攥著油布包著的工具冊,手指在"蒸汽錘操作圖解"幾個字上摩挲——這是他在機器局偷學三個月的筆記。旁邊的紡織女工巧兒偷偷抹淚,她懷裡揣著蘇承宗親筆寫的推薦信,要去英國曼徹斯特的紡織廠學習新織機。
"都把頭抬起來!"蘇明輝站在舷梯上,手裡揮舞著船票,"你們不是去當苦力,是去學本事!三年後回來,要是帶不回真技術,就彆進蘇記的門!"他話音剛落,二等艙方向傳來冷笑,幾個穿西裝的洋人正用望遠鏡打量他們,其中一人正是怡和洋行的買辦。
蘇承宗站在碼頭上,看著遠洋輪消失在海天交界處,袖口的佛珠被撚得發亮。王瑞昌遞過電報稿:"東家,日本三井財閥那邊又來函了,願出高價聘請咱們派去的學徒。"蘇承宗將電報塞進袖袋,想起上個月在天津遇到的留洋歸來的工程師,那人說洋人廠子從不教核心技術,中國學徒隻能做雜活。
"明輝臨走前,我讓他帶了份"特殊禮物"。"蘇承宗望著黃浦江麵,一艘掛著德國旗的貨船正緩緩靠岸,"讓賬房給每個學徒的家人按月發雙份工錢,再悄悄給他們的行李裡放本《天工開物》——老祖宗的智慧,不能丟。"
三個月後,柏林工業大學的實驗室裡,張柱正對著一台精密車床發愁。德國技師漢斯指著圖紙,用生硬的中文說:"這個齒輪精度,你們中國人一輩子也學不會。"張柱沒吭聲,夜裡卻偷偷用從國內帶來的金剛砂磨具,對著月光反複調試。當他把磨好的齒輪放在檢測台上時,漢斯的放大鏡"啪"地掉在桌上——誤差不超過0.01毫米。
與此同時,在曼徹斯特紡織廠,巧兒發現英國女工總在她走近時遮住織機的關鍵部位。她故意在打掃時打翻機油,趁亂記住了飛梭裝置的彈簧結構。半夜在宿舍裡,她用發夾和棉線模擬,畫出的圖紙讓前來探望的蘇明輝嘖嘖稱奇:"巧兒,你這腦子,比洋機器還靈!"
然而危機正在暗處蔓延。東京三井物產的密電碼本上,"蘇記學徒"的名字旁畫了紅圈,旁邊批注著:"重點監控,伺機收買。"當張柱在德國申請專利時,突然收到國內來信,說他母親病重需要巨額醫藥費——附信的彙票上印著三井財閥的標誌。
蘇承宗在蘇州接到明輝的加急電報時,正在查看新到的德國冶金教材。"張柱被日本人利誘?"他捏碎了手中的茶碗,瓷片紮進掌心,"告訴明輝,立刻給張柱母親安排最好的醫生,所有費用蘇記承擔。再給柏林的中國公使館去信,就說張柱是"國家急需人才",讓他們盯著點。"
深秋的夜晚,蘇記機器局的閣樓裡亮著孤燈。蘇承宗看著張柱托人帶回的蒸汽錘改良圖紙,上麵還附著一封信:"東家,洋人說咱們隻會仿造不會創造,可我偏要讓他們看看,中國人的腦子不比他們笨。"信紙邊緣有燒焦的痕跡,顯然是從火堆裡搶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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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昌,"蘇承宗站起身,推開窗戶,夜風吹動他斑白的鬢發,"把各廠的技術骨乾都叫來,成立個"學徒堂",讓留洋回來的人當先生,把本事都傳給咱們自己人。"他指著遠處的鐵路線,"洋人能造鐵路,咱們就能造更好的火車頭;他們能開銀行,咱們就能讓彙通天下開到倫敦去!"
第四節鐵與血的傳承:淬火中的薪火
宣統三年春天,蘇記煤礦的新井區舉行投產儀式,張柱設計的蒸汽提升機正在試運行。蘇承宗扶著三叔公站在井口,老人看著飛速升降的鐵籠,渾濁的眼睛裡泛起淚光:"承宗,當年我......"蘇承宗擺擺手:"三叔,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您看這機器,可是咱們中國人自己造的。"
突然,提升機發出刺耳的異響,鋼纜劇烈晃動。張柱大喊著"快停機",卻被漢斯一把推開:"讓開!你們中國人懂什麼!"他衝上去扳動閥門,結果蒸汽管突然爆裂,滾燙的水汽瞬間彌漫開來。千鈞一發之際,張柱撲過去用身體擋住漢斯,自己的胳膊被燙出一片水泡。
當蘇承宗趕到時,張柱正忍著劇痛調試安全閥,胳膊上敷著巧兒從英國帶回的燙傷藥。"東家,我發現這閥門的材質有問題,"他指著斷裂的螺栓,"德國的鋼材含碳量高,咱們得自己煉!"蘇承宗看著他胳膊上的傷疤,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在洋行被洋人打的耳光:"好!就用咱們自己的鋼,造出比洋人更好的機器!"
三個月後,蘇記煉鋼廠的高爐首次出鋼。當第一爐鋼水注入模具時,張柱突然跪倒在地,淚水混著鋼花濺在圍裙上。蘇承宗撿起一塊鋼錠,觸手尚溫,上麵還帶著鑄造時的紋路:"這鋼水,就像咱們中國人的血,隻要沒涼透,就能鑄成鐵骨。"
然而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武昌城頭的槍聲傳來時,蘇記在武漢的分號正在轉移黃金。蘇明遠帶著護院冒雨趕路,卻在長江邊遇到革命軍與清軍的炮火封鎖。情急之下,他讓船工把黃金裝進煤筐,自己扮成運煤工,混在難民船隊裡才得以脫險。當他渾身濕透地回到蘇州時,懷裡的黃金還帶著煤屑的味道。
"爹,武漢的票號被搶了,"蘇明遠把一疊燒焦的賬冊放在桌上,"但咱們的人沒事,都按您說的,把客戶的存折底本轉移出來了。"蘇承宗看著賬冊上模糊的字跡,想起年輕時走南闖北的日子:"明遠,記住,錢沒了可以再賺,人沒了,蘇記就真沒了。"他轉向窗外,蘇州城的夜空被炮火映得通紅,"通知各廠,停工留薪,讓夥計們先回家躲躲,等世道穩了,蘇記永遠有他們的飯吃。"
深夜,蘇承宗獨自走進祠堂,在祖宗牌位前點燃三炷香。牌位旁掛著他父親當年挑貨擔的扁擔,竹篾上還留著磨出的深痕。"爹,"他喃喃自語,"如今世道變了,可咱們蘇記的規矩不能變——寧可虧銀子,不能虧人心。"香灰落在供桌上,像一層薄薄的雪。
幾天後,蘇記各廠門口貼出告示:"凡蘇記夥計,無論去留,均可領取三月工錢;願留下共渡難關者,他日蘇記再起,職位薪資翻倍。"告示前擠滿了人,張柱帶著一群學徒工第一個簽字,巧兒則帶著紡織女工們把省下的胭脂錢塞進賬房的木箱:"東家,這點錢不多,算咱們的心意。"
蘇承宗站在人群後,看著陽光下閃爍的汗珠和真誠的臉龐,突然想起很久前在運河邊看到的景象——無數纖夫喊著號子拉船,船帆在夕陽下像一麵紅色的旗。他知道,蘇記的根,從來不在那些賬本和銀庫裡,而在這些願意跟著他一起扛過風浪的人心裡。
當第一縷晨光穿透薄霧時,蘇記機器局的煙囪又冒出了青煙。蘇承宗站在廠門口,看著張柱帶著學徒們搬運德國進口的煉鋼圖紙,巧兒則領著女工們梳理從英國帶回的新棉種。他從懷裡掏出塊懷表,表盤上刻著"自強不息"四個字——那是他當年用第一筆巨款買下的,如今表蓋內側已刻滿了名字,都是為蘇記拚過命的人。
"東家,新的煉鋼爐調試好了,"張柱跑過來,臉上帶著興奮,"咱們自己煉的鋼,能造出更好的火車頭!"蘇承宗點點頭,抬頭望向遠方的鐵路線,那裡正有一列火車轟鳴著駛來,車頭的煙囪上,隱約能看到蘇記的標誌在晨光中閃爍。他知道,這場關於鐵與血的傳承,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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