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聲突然沉寂下來,這種寂靜比爆炸更令人窒息。
梁實初趴在戰壕邊緣,遍布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前方——戰壕外,月光下,一片鋼盔反射出幽藍的光,像一片移動的墳場。
“來了。”
他吐出嘴裡的土渣,聲音沙啞得不像活人。
三百米外的緩坡上,黑影如潮水般漫上來。
三八式步槍的刺刀偶爾折射月光,在夜色裡劃出森冷的銀線。
沒有喊殺聲,隻有皮靴碾碎骨頭的脆響……那是他們白天留下的戰友遺體。
和白天的戰鬥不同。
鬼子在夜晚時的進攻,不再張揚,而是靜默中,透著肅殺。
梁實初吐出一口濁氣。
“他們在等曳光彈!”
“我得抓緊時間!”
“炸藥包呢!”
幾個年輕的戰士的喘息聲,在梁實初身後響起。
梁實初回頭,看見呂元峰,或者說,薑皓光的身體,在止不住的發抖。
“六包,都在這裡!”
幾個戰士已經沉默地將炸藥包堆在梁實初腳邊。
帆布包裹的硝銨炸藥散發著刺鼻氣味,導火索像死去的蛇蜷曲在地上。
王祖峰突然抓住梁實初的殘臂上的綁帶,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手指冰涼!
“梁營副,要不讓我……”
梁實初,瞪了他一眼。
“鬆手。”
隨後他又咧嘴笑了笑。
“彆急!”
“要拖延十五分鐘呢!大家夥大概率都活不了。”
“黃泉路上,咱還是一個營的。”
“但是……王祖峰……如果可以的話,你儘量活下去。”
“你年齡太小了。”
“我聽說你家就你一個兒子,你老娘在你老家一直等你回家……你死了,你家就要絕後了……”
“如果有可能的話……活下去,找一個自己喜歡,也喜歡你的女人,在老家蓋幾家大瓦房,再生兒育女……”
他試圖笑笑,可露出的牙齦上全是血絲。
他蹲下身子,想要把那些炸藥包,都綁在身上,但他隻剩下一隻手了。
綁炸藥包實在不方便。
所有周邊的戰士,都伸出手來。
那個叫王祖峰的少年,顫抖著幫他把炸藥包綁在他身上時,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梁實初手背上……此時月明星稀,沒有烏雲,不曾下雨。
……
炸藥包綁縛的過程像場殘酷的儀式。
當周圍的戰士們,顫抖著,把第六個炸藥包的綁繩,勒進梁實初的腹部時!
梁實初的斷臂處,又開始滲出鮮血。
六個炸藥包,一個綁在他的胸前,一個貼著在他的後背,一個被他夾在胳肢窩下,用綁繩固定在他的臂膀上,一個被他掛在脖子上,還有兩枚炸藥包,綁在他的大腿上,炸藥包在大腿外側。
他試著屈膝,炸藥箱之間的麻繩立刻陷進皮肉。
戰壕裡靜得可怕,三十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燃燒。
梁實初深吸一口氣。
“火柴!”
他向著薑皓光,伸出完好的右手。
薑皓光突然死死攥住他的手腕,鋼盔下滾出渾濁的眼淚!
“再不再等等援軍……”
“他們馬上就要到了,真的,你相信我啊!”
可就在這時。
一道光亮,從戰壕外,忽然升起……
曳光彈撕裂夜空,刺目的紅光像一把染血的鐮刀橫掃過陣地。
梁實初的瞳孔驟然收縮——那些原本緩慢蠕動的黑影此刻全都直起了腰,三八式步槍的刺刀在曳光彈照耀下連成一片銀色的浪濤。
“板載!”
野獸般的嚎叫從三百米外炸開,那是鬼子們衝鋒前的叫聲,意思大概等於漢語中的“萬歲”,此時,那聲浪震得戰壕邊緣的浮土簌簌掉落。
可就在這時。
雨花台陣地東側的馬克沁機槍率先咆哮起來,子彈穿過曳光彈殘留的光軌,將衝在最前麵的三個鬼子掀翻在地。
薑皓光,記得,駐紮在雨花台東側的部隊,是教導總隊三旅四團!!!
陣地的西邊,此時也突然亮起幾十道槍焰!
那是駐紮在雨花台的另一支部隊,八十八師的獨立團!
那支部隊,同樣損失慘重,可重新組織起來的士兵,正在用中正式步槍點射。
梁實初感到薑皓光攥著自己的手突然鬆了——這個來自未來的年輕人被曳光彈照亮的側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就是這瞬間的恍惚,梁實初已經探手摸進他的軍裝口袋,指尖觸到了那個印著“大前門”商標的火柴盒。
“借個火。”
他咧開嘴,被硝煙熏黑的牙齒間滲出鮮血。
他把火柴盒,在手拎握緊的刹那,一發擲彈筒炮彈在戰壕後方炸開,氣浪掀飛的泥土像暴雨般砸在鋼盔上。
月光被烏雲吞沒的刹那,梁實初,已經翻出了戰壕。
他綁在大腿上的炸藥包重重磕在壕沿,險些把導火索扯脫。子彈開始在他周圍打起土花,有發三八式步槍彈擦過後頸,溫熱的血立刻浸透了衣領。
曳光彈的餘光裡,五個鬼子已經突進到百米之內。
領頭的軍曹正揮舞著武士刀!催促著周圍的戰士衝鋒。
薑皓光的嘶吼從身後傳來!
“彆走!彆走啊!你給我回來!一定還有彆的辦法的!你回來啊!老梁!”
梁實初回頭瞥了一眼,借著曳光彈的餘光,他看見,這個年輕人手掌,伸出戰壕,手掌還保持著抓握的姿勢,卻隻抓住了一把帶著血腥味的夜風。
他衝著那個青年,咧嘴笑了一下。
“真好啊!”
“我們的祖國有一個好未來!”
“可惜,我應該是見不到了……但我的孩子應該能看到!鳳萍啊!一個女人要把孩子拉扯大,不曉得要多辛苦,但我還是自私的希望,你能把我們的孩子拉扯大!我從未見過他,可我覺得我愛他!像愛你一樣,愛著他……我希望他出生之後,你教他讀書寫字,我希望他記事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了,你能牽著他的手,走在滿是彩旗和鮮花的大街上,侵略者已經被趕跑了……他的童年,鮮花著錦,彩旗鮮豔!”
梁實初回過頭,看向前方,他不再猶豫,以匍匐的姿勢前進,連滾帶爬的,迅速爬進一個距離他最近的彈坑……
戰壕外是槍林彈雨,隻有滾進彈坑才能暫時的安全。
當他連滾帶爬的躲進第一個彈坑時。
他嘴裡嘗到了鐵鏽味。六個炸藥包的重量壓得他肋骨生疼,綁在大腿外側的炸藥包被彈坑邊緣的碎石劃破了帆布,漏出的硝銨粉末混著血黏在皮膚上。
他聽見薑皓光在戰壕裡嘶吼的聲音變了調!
“掩護!掩護啊!”
緊接著就是三十多支槍同時開火的轟鳴。
他蜷縮在彈坑邊緣,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幾乎要震破鼓膜——原來就算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身體還是會害怕。
月光從雲縫裡漏下來,照亮了他軍裝口袋裡露出的半截照片。
那是離家前一天,李鳳萍穿著藍布旗袍站在照相館的布景前,那時她的身體還苗條,一頭秀發挽起來紮好,不施粉黛的臉上,帶著像梨花一般的笑容,自己離家時,根本不知道她那時已經懷有身孕!
他是在抵達淞滬戰場前一天晚上,駐紮在飛橋鎮的時候,突然收到的李鳳萍的家書。
他從家書上得知了自己妻子,懷孕的消息。
那時他悲喜交加……
喜的是他和自己的愛人,終於有了孩子。
悲的是這小小的孩子,竟然要出生在戰火紛飛,山河破碎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