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深秋的清晨,寒意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村莊上空。屋簷下的瓦當結著薄霜,碎成銀箔似的光點,落在窗台上那盆快枯的菊花上。
露水早把窗紙浸得發潮,糊窗縫的舊報紙邊角卷起來,能看見裡頭模糊的鉛字——那是去年貼的《人民日報》,此刻被潮氣洇出深淺不一的灰斑,像誰在紙上落了淚。
大姐在灶膛裡塞最後一把豆秸時,木柴爆出的火星濺在她手背,她卻隻眯著眼往灶門裡瞅。
火舌舔著黑黢黢的鐵鍋,鍋裡的玉米糊糊正咕嘟咕嘟冒泡泡,黃澄澄的熱氣混著柴火味漫進堂屋。
她把三個粗瓷碗沿灶台擺開,最大的那個碗底還缺著口,是去年給老九盛飯時不小心磕的。
竹簍靠在門框邊,篾條磨得發亮,簍底鋪著半乾的稻草。大姐往身上套那件藏青色的卡其布褂子,袖口磨出的毛邊紮著皮膚。
她彎腰去提竹簍時,後腰的舊傷隱隱作痛——那是前年收稻子摔的,陰雨天總像有根細針在紮。鐵鎖在她掌心冰涼,鎖舌卡進鎖孔時發出“哢嗒”一聲,驚得簷下燕窩裡的雛燕撲棱棱扇動翅膀。
其實燕子早該南飛了,許是今年天冷得晚,還有兩隻沒走成的,此刻正歪著腦袋看她。
東邊的山坳剛透出點魚肚白,石板路上結著薄冰,踩上去咯吱響。
大姐把竹簍帶子往肩上拽了拽,簍子晃蕩著撞在腿彎,裡頭的鐮刀和空葫蘆瓢叮當作響。
田埂上的狗尾草掛著露珠,沾得她褲腳濕了半截,冰涼的水汽順著褲腿往上爬。
她路過村東頭那棵老槐樹時,樹影在晨霧裡像團墨漬,樹下的土地廟前還燃著半截香,青煙蜷曲著升上天,轉眼就散在風裡。
地裡的紅薯葉蔫巴巴的,覆著層白霜。大姐蹲下身,鐮刀貼著地皮劃過去,霜粒沾在刀刃上,轉眼化成水珠。她得趕在日頭出來前割滿一簍豬草,再去坡下那片紅薯地拔幾棵回來。
男人這幾天咳嗽得厲害,昨夜裡咳得整宿沒睡,她想著熬鍋紅薯粥,再把攢下的那點紅糖放進去——紅糖藏在米缸底,用油紙包了三層,還是開春時走親戚帶回來的。
露水順著草葉滴在她手背上,冰涼刺骨。她時不時直起腰捶捶腿,望向村子的方向。自家屋頂的煙囪沒冒煙,想必男人還沒起。
想起男人咳得通紅的臉,她心裡像被什麼揪了一下,手下的鐮刀揮得更快了。草葉割滿半簍時,天邊的雲彩染上了橘紅色,遠處傳來幾聲雞叫,斷斷續續的,像誰在扯破布。
日頭爬到樹梢時,大姐的竹簍已經滿了,豬草上還壓著幾個剛扒出來的紅薯,沾著濕漉漉的泥土。她把紅薯揣進懷裡,涼絲絲的泥土蹭在褂子上。
往家跑時,懷裡的紅薯硌著胸口,卻讓她心裡踏實些。路過村口的老井台,看見王二嬸在打水,桶繩吱呀作響。“他大姐,這麼早就回來了?”
二嬸的聲音隔著晨霧飄過來,大姐應了聲,腳步卻沒停,心裡盤算著回家先燒熱水,讓男人燙燙腳,再把紅薯削皮切塊,熬粥時多煮會兒。
推開院門的瞬間,穿堂風“呼”地灌進來,晾衣繩上的藍布衫獵獵作響。那是男人昨天換下的衣服,她臨出門前泡在盆裡,想著回來洗,不知誰給晾上了。
藍布衫在風裡飄著,衣角翻卷,像麵無聲的喪幡。院角的老槐樹落了一地黃葉,有幾片被風吹到堂屋門口,門是虛掩著的,門縫裡沒透出半點火光。
大姐的腳步頓在原地,懷裡的紅薯“咚”地掉在地上,滾出好遠。竹簍從肩上滑下來,豬草撒了一地,帶霜的草葉沾在她鞋麵上。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擂鼓似的撞著胸腔,嗓子眼裡發緊,喊不出一個字。風還在吹,藍布衫的衣角掃過晾衣繩,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在寂靜的院子裡格外清晰,像誰在一下下敲著喪鐘。
“老頭!老頭!”她的喊聲撞在空蕩蕩的牆壁上,回音裡裹著細碎的恐懼。東屋的被褥還留著體溫,西屋的窗欞卻懸著半截麻繩,在穿堂風裡悠悠打轉。
大姐的瞳孔驟然收縮,竹簍“哐當”落地,紅薯滾進牆角的陰影裡。她跌跌撞撞撲過去,看見丈夫青灰的臉垂在窗下,脖頸處的勒痕像條猙獰的紅蛇,正在吞噬最後一絲生機。
“來人啊!快來人啊!老頭上吊了!”她的尖叫撕破了村莊的寧靜,指甲深深摳進丈夫僵硬的後背,仿佛要把他從死神手裡拽回來。
眼淚砸在丈夫冰冷的臉上,和著鼻涕在灰白的皮膚上蜿蜒,模糊了那雙曾經裝滿星辰的眼睛。街坊鄰居湧來時,她正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托著丈夫的後腦勺,仿佛托著整個崩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