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淵掀開門簾時,燭火在他眉骨投下一片陰影。
莫小貝趴在八仙桌上睡得正香,毛筆從指縫滑落,在《女戒》抄本上洇出團墨漬。
佟湘玉把茶盞擱在他手邊,青瓷與木桌相碰的輕響驚得白展堂踉蹌半步——他竟還站在門檻處,酒葫蘆攥得指節發白。
"坐。"陸九淵坐進靠牆的木椅,茶煙漫過他眼底,"白兄弟不是要說話麼?"
白展堂喉頭動了動,剛要開口,陸九淵卻先端起茶盞:"你求我暫緩,是為無雙的繡坊,為神侯的禪位,為七俠鎮腳下那片安穩。"他突然笑了,可那笑比茶湯裡的陳皮還苦,"可你記不記得,三年前在黑木崖下,你舉著酒葫蘆說"江湖該是活人的江湖,不是棋子的江湖"?"
白展堂的酒葫蘆"當啷"砸在地上。
他蹲下身去撿,卻見酒液在青磚上蜿蜒成線,像極了那日七俠鎮任無雙為他裹傷時,繃帶上滲出的血痕。"陸先生,我..."
"你怕了。"陸九淵的聲音輕得像片落在茶盞裡的茉莉,"怕掀翻這潭渾水,會濺濕他們的衣角。
可你忘了,當年你為救展紅綾獨闖群玉院時,渾水早濺了滿臉。"他指尖叩了叩桌上的信箋,"這信裡寫"勿動江湖",可江湖什麼時候由得他們寫?"
白展堂的手停在酒葫蘆上。
他抬頭時,看見陸九淵眼底映著跳動的燭火,像極了當年說書場裡,那人敲著醒木說"江湖是熱血"時的模樣。
可此刻那團火裡多了冰碴,紮得他眼眶生疼。
"陸先生..."
"出去吧。"陸九淵突然起身,茶盞裡的水晃出半滴,落在"禪位在即"四個字上,暈開一團墨跡,"同福客棧的茶,隻留心裡有江湖的人。"
白展堂僵在原地。
佟湘玉不知何時抱起了莫小貝,小姑娘睡夢中嘟囔著"糖葫蘆",被她輕輕拍著背。
陸九淵走到窗邊,望著簷角懸的銅鈴被風吹得輕響——那是白展堂前日新換的,說"圖個吉利"。
可此刻在白展堂聽來,那鈴聲像極了嵩山派的追命鑼鼓。
他彎腰撿起酒葫蘆,裂口裡最後一滴酒落在陸九淵腳邊。"陸先生..."他又喚了一聲,可對方的背影紋絲未動。
最終他轉身掀開門簾,冷風卷著殘葉撲進來,吹得信箋嘩嘩作響。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繃斷的琴弦。
他摸了摸袖中未愈的刀傷——那是前日替任無雙擋的嵩山派暗箭。
可此刻傷口的疼,遠不及心口那團悶火。
他順著青石板往城南破廟走,靴底碾碎的不是落葉,是當年在七俠鎮後崖練輕功時,與小師妹分食的酸棗核。
破廟的門虛掩著,燭火從門縫漏出來,在青灰牆上投出任無雙的剪影。
她聽見腳步聲,轉身時發間銀鈴輕響:"展堂,你可算回來了..."話音未落便頓住——白展堂的酒葫蘆裂了,衣襟沾著客棧門檻的青苔,眼神像被霜打過的竹葉。
"陸九淵不肯暫緩。"白展堂啞著嗓子開口,任無雙的手剛觸到他衣袖便縮了回去。
供桌後傳來冷笑。
白三娘掀開幕布,玄鐵算盤在掌心轉得嗡嗡響:"我道你能說動那說書的,合著是去討茶喝了?"她算盤珠子"啪"地磕在供桌上,震得燭火直晃,"當日在梅莊,你為救我硬接丹青生十三招,現在倒為個女人軟了骨頭?"
白展堂後退半步,後腰抵上冰冷的香案。
燕小六倚在廊柱上,刀鞘輕敲著石階,每一聲都像在數他的罪狀。
任無雙攥住他手腕,掌心的溫度讓他想起七俠鎮竹舍的炭盆,可此刻那溫度燙得他想逃。
"三娘..."他剛要解釋,白三娘已甩來一方錦帕。
帕子展開,是半枚帶血的玉佩——那是前日他替任無雙擋刀時,從刺客身上扯下的。"嵩山派的標記。"白三娘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針,"左冷禪的人都摸到神侯眼皮子底下了,你還在求什麼安穩?"
白展堂望著那枚玉佩,突然想起陸九淵說的"最狠的是人心"。
原來他以為護著的繡坊、禪位,早成了彆人的靶子。
任無雙的手在他腕間發抖,他卻不敢回頭看她的眼睛——他怕看見失望,更怕看見自己不敢承認的怯懦。
"你走吧。"白三娘突然甩袖,玄鐵算盤撞在香案上,震得供著的泥菩薩掉了半隻耳朵,"我神侯府不要軟腳蝦。"
燕小六吹了聲嗯哨,撿起地上的玉佩拋向白展堂。
他伸手去接,玉佩卻擦著指縫落在泥裡。
任無雙想追,被燕小六攔住:"讓他走。
有些坎兒,得自己跨過去。"
夜風卷著破廟的蛛網撲在臉上,白展堂摸著袖中那柄斷劍——那是姬無命當年賜他的"靈犀",在黑木崖被白三娘震斷的。
他望著東去的月光,突然想起姬無命在思過崖說過的話:"劍在人在,劍斷...便該尋回鑄劍的心。"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他摸黑上了七俠鎮。
石階上的青苔浸著露水,像極了當年小師妹給他擦劍時,帕子上的水漬。
行至玉女峰下,他突然頓住——崖邊的老鬆被砍去半枝,斷口處還沾著新鮮的鬆脂。
更遠處的亂草裡,有半枚青銅護腕,紋路不像七俠鎮的。
白展堂捏著那護腕,聽見山風裡傳來極輕的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