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的雕花木窗被穿堂風掀起，簷角銅鈴叮咚作響，樓下茶客的議論聲順著樓梯蜿蜒而上，在二樓雅間裡凝成一片沉霧。
呂布摘下帽子擱在案上，指腹輕輕撫過眉間刀疤——那道疤從眉骨斜貫至下頜，像道淬了毒的裂痕。
他抬眼時，目光掃過陸九淵腰間的醒木，嘴角扯出半分冷笑："昨日趙將軍被帶走時，某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玄德公在白門樓外說的話。"
雅間裡的茶煙頓了頓。
李元霸正端著茶盞，指節因用力泛白；王李貞原本垂著的眼睫輕輕一顫，指尖在桌案上叩出極輕的節奏；邱曉莎的帕子絞成了團，繡著的並蒂蓮皺成模糊的暗影。
"那年玄德還是平原令，"呂布的聲音像鏽了的刀，慢慢從刀鞘裡抽出來，"某被困下邳，派陳登去求援軍。
玄德握著某的手說"溫侯與備同是漢臣，豈能見死不救？
"可後來曹操圍城三月，玄德的糧草車...始終沒出平原界。"他突然笑了，笑聲撞在雕花木格上碎成渣，"直到某被縛白門，玄德還在曹公麵前說"明公不見丁原、董卓之事乎？
"——好個忠義！"
王李貞的茶盞"當"地磕在案上。
他向前傾了傾身，袖口露出半枚墨玉扳指，在晨光裡泛著冷光："陸相可知？
前日西市書肆新出的話本，把玄德公當年護著獻帝東歸的事，改成了"借聖駕立威望"。"他目光如刀，"說書人一張嘴能殺人，可若有人借說書人造勢...陸相，您該不會是被二十年舊誼蒙了眼吧？"
李元霸的玄色大氅在椅背上滑下一角。
他猛地站起來，腰間玉佩撞出脆響："王大人這話說得偏頗！
玄德如今是鎮北將軍，手握二十萬邊軍，若真要反，何須等到現在？"他看向陸九淵，濃眉皺成疙瘩，"陸相，某與玄德同飲過血酒，他的性子某清楚——"
"清楚？"呂布打斷他，拇指蹭過刀疤上的舊繭，"當年醉仙樓主對陛下多忠心？
每月十五必去慈寧宮送新焙的雲霧茶，後來呢？
北燕的金葉子往他書房送了三車，轉頭就把邊關布防圖賣了。"他突然湊近李元霸，呼吸裡帶著酒氣，"人心這東西，就像春天的冰麵，看著結實——"他手指在桌案上一戳，"哢嚓"一聲，檀木桌沿竟裂開道細縫，"碰著熱乎的就化了。"
邱曉莎輕輕歎了口氣。
她伸手按住要拍案的李元霸，帕子上的茉莉香混著茶煙散開來："人言可畏是不假...可若玄德公沒在去年私調三千邊軍修陵，沒在今春把西域貢的天馬送了五匹給太子伴讀，又怎會讓人口舌？"她抬眼時，眼尾的胭脂淡得像片雲，"陸相，您說句話吧。"
所有目光"刷"地紮向主位。
陸九淵垂著眼，指尖轉著醒木，棗木在掌心裡轉出細碎的光。
他能聽見自己心跳聲，一下一下撞著肋骨——玄德送的西域葡萄酒還在相府地窖，去年中秋兩人在望月閣分食的螃蟹，蟹殼堆得比燭台還高；可他也記得三日前暗樁送來的密報，玄德的糧草官與北燕商人在漠北見過七次。
"呂將軍說的舊事，某都記著。"陸九淵突然開口，聲音像浸了水的弦，"玄德當年救過某的命，在滄州被馬賊圍了三天三夜，他帶著二十騎殺進來時，鎧甲上的血都結成了冰。"他頓了頓，醒木"啪"地拍在案上，震得茶盞跳了跳，"可某更記得，故事裡的英雄為什麼會變。"
呂布的刀疤動了動，王李貞的墨玉扳指轉得更快，李元霸的喉結滾了滾，到底坐回椅上。
"人心會變，所以要拿規矩捆著。"陸九淵的指節抵著下巴，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呂布刀疤上，"明日某讓書坊加印《白門夜話》——把玄德護駕東歸的苦勞，和私調邊軍的逾矩，都寫進去。"他笑了笑，那笑像春寒裡的陽光，看著暖，實則涼，"至於玄德...且看他怎麼接這杯茶。"
窗外突然掠過一片陰影。
陸九淵抬眼，正看見對麵繡樓的飛簷上，停著隻戴銀鈴的鴿子。
銀鈴輕響，聲音細得像根針，紮進他耳裡——那是相府暗樁的暗號，說太後在禦花園的聽雪閣備了茶。
"今日就到這兒吧。"陸九淵起身整理衣袍，醒木收進袖中時碰著了那截紅繩，"某還有事要回相府。"他經過呂布身邊時頓了頓，"呂將軍明日的說書，某讓人留了頭排座。"
等陸九淵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王李貞摸著墨玉扳指低笑："陸相這是要借天下人的嘴，逼玄德自己選路啊。"
"選路？"呂布拾起帽子扣在頭上，刀疤在帽簷陰影裡忽明忽暗，"他若選錯了...陸相的刀，可比某的方天畫戟快。"
李元霸盯著案上裂開的桌沿，突然抓起酒壇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淌，打濕了前襟："希望玄德彆讓某失望。"
邱曉莎鬆開絞皺的帕子，輕輕撫平上麵的褶皺。
她望著窗外漸起的風，低聲道："該來的，總要來了。"
樓下傳來書童的吆喝："新話本！
新話本！
《白門夜話·玄德舊事》——"
聲音裹著風往街尾去了。
而在醉仙樓後的巷子裡，一頂青呢小轎正悄悄起轎，轎簾掀開條縫，露出半隻戴翠玉護甲的手，指尖敲了敲轎壁——三長兩短，是"速回"的暗號。
轎夫加快腳步，青呢簾子被風掀起一角，隱約可見轎內坐著個穿明黃翟衣的身影，鬢邊的東珠在日光下晃了晃，像滴凝而未落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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