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韓斌在去往白鹿洞前的第四日。
承古齋後院,簷下燈籠暈開暖黃的光圈。秦硯之獨臂左臂為精鋼機關臂,右臂是血肉之軀)負於身後,覆蓋著青銅眼罩的右半邊臉隱在陰影裡,僅存的左眼溫和地注視著院中三個少年。今日的晚課是辨識古玉沁色與深淵汙染的細微差彆,此刻課業已畢。
“走了秦老板!明天再來聽您講那尊西周饕餮鼎!”李綱大喇喇地揮手,凡體境的氣息沉穩,撞了下韓斌肩膀,“發什麼呆?走了!”
“先生,學生告退。”吳德恭敬行禮,周身那絲微弱的陰陽生機流轉平和。
韓斌揉了揉被李綱撞到的胳膊,咧嘴一笑,體內三道本源儒、墨、陰陽)正瘋狂衝撞,如同沸油烹煮經脈,體內深淵之種的冰冷與毀滅氣息的灼熱撕扯著他的神經,但他臉上笑容明朗,不見絲毫陰霾:“走了先生!李綱你再撞我,明天對練讓你嘗嘗我新琢磨的步法!”
三人笑鬨著推搡出門,少年的喧嚷聲刺破玉城的暮色,漸漸融入遠處夜市鼎沸的人聲光影裡。秦硯之立在門邊,直到那充滿生機的聲響徹底消失,溫和的目光才緩緩沉靜下來,化作深潭般的凝重。他轉身踱回院中,精鋼鍛造的左手機械臂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紫檀桌沿,左眼望向深沉的夜空,憂慮如同無聲的潮汐,悄然漫過心頭。
就在這看似平靜的夜幕徹底合攏之際——
牆角那片被歲月塵封、書架投下的最深重陰影,毫無征兆地蠕動起來。黑暗不再是背景,它如同粘稠的、具有生命的墨汁,被無形之手攪動、拉伸、凝聚。一道高大、挺拔、仿佛由最純粹夜色雕琢而成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那片凝滯的墨色中“析”出。玄衣緊裹,勾勒出剛硬的線條,臉上覆蓋著一張素白無紋、光潔如死水般的麵具,隻餘一雙眼睛——空洞,冰冷,如同兩口通往絕對虛無的深井,吞噬著周遭所有的光線與溫度。他的降臨,瞬間抽乾了院中最後一絲聲響與生氣,連鳴蟲都噤若寒蟬。那毫無溫度的目光,穿透空間,精準地錨定在韓斌身影消失的巷口,仿佛能捕捉到空氣中殘留的、唯有他能感知的、源自深淵最深處的冰冷悸動。
秦硯之搭在桌沿的精鋼手指驟然收緊,關節發出細微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他沒有回頭,如同院中一尊沉默的古碑。
直到那玄衣人王川)向前踏出一步。
靴底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嗒。”
一聲輕響,在死寂的後院中,清晰得如同喪鐘叩擊心扉。
“秦哥。”王川的聲音透過那毫無生氣的麵具傳來,低沉、沙啞,第一個稱呼帶著一絲久違的溫度,旋即被冰封,“我敬你,斷臂失眼,二十年前從血肉磨盤裡背我出來,是條鐵打的漢子。”麵具微微轉動,冰冷的目光落在秦硯之覆蓋青銅眼罩的右眼和那截精鋼左臂上,那絲溫度迅速凍結,“但今日這事,沒得商量。那個叫韓斌的孩子,必須死。立刻。”
秦硯之緩緩轉過身。青銅眼罩在昏暗光線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澤,完好的左眼迎上王川麵具後那雙絕對冰冷的眸子。驚怒與沉重的痛楚在眼底翻湧,卻被強行壓製在深不見底的寒潭之下,唯餘一片死水般的沉凝。
“小王,”秦硯之開口,聲音帶著刻意放緩的沙啞,試圖抓住那絲舊日情誼的餘溫,“今日怎麼得空來?也不提前知會一聲,連盞熱茶都怠慢了。”精鋼左手指了指桌上涼透的粗陶茶壺。
王川麵具微側,冰冷的目光掃過茶壺,如同掃過路邊的塵埃。他向前一步,玄衣的下擺幾乎觸到秦硯之垂落的、象征著過往慘烈犧牲的左臂。一股純粹到極致的湮滅氣息無聲迫近,如同無形的潮汐,桌上的燭火瘋狂搖曳,光線驟暗。
“他體內沉的是‘源種’。”王川的聲音斬斷了所有寒暄,冰冷如鐵,“最高階的深淵源種。還有那縷毀滅氣息…此刻雖被外力強行摁住,如同未爆之雷藏於鬨市。一旦失控,玉城便是二十年前的血肉磨盤重演。那代價,你比我更清楚。”他麵具下的吸氣聲帶著被無形鎖鏈勒緊的窒息感,“組織的清理令已至。即刻執行。”“清理令”三字,重若千鈞。
話音未落,王川的右手已從玄衣寬袖中探出。骨節分明的手掌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冷白色。五指微張,掌心不見血肉紋理,隻有一團緩緩旋轉、吞噬著周圍光線的幽暗漩渦!純粹的湮滅氣息轟然擴散,燭火“噗”地一聲徹底熄滅,後院瞬間陷入更深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唯有那懸浮於掌心的湮滅漩渦散發著微弱卻足以凍結靈魂的微光!他不再看秦硯之,麵具轉向韓斌離去的方向,腳下濃稠的陰影如同活物般蔓延、湧動,一步踏出,便要循著那殘留的深淵氣息追索索命!
“小王!!”秦硯之猛地爆發出一聲低吼,驚怒如同困獸!他急衝上前,沉重的身軀帶得桌椅劇烈晃動,精鋼左臂下意識擋在門口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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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川!!”聲音拔高,直呼其名,帶著被逼至絕境的驚怒!
“王隊長!!!”官稱冰冷,試圖以規則對抗規則!
“王大人——!!!”
最後一聲,是嘶吼!是破音!是窮途末路般從靈魂深處榨出的、混合著絕望、哀慟與最卑微的乞求!一個曾斷臂失眼麵對深淵巨口也未曾屈膝的戰士,此刻為了一個懵懂少年,竟嘶吼出這代表絕對權威與冰冷律法的敬稱!聲浪在死寂的後院炸開,震得窗紙簌簌作響!
王川那隻凝聚著湮滅之力、已然落下的腳,如同被無形的萬鈞鋼索瞬間絞緊,硬生生釘在了原地!他高大的背影僵直如鐵鑄,麵具極其輕微地側轉,露出的那隻冰封眼眸深處,一絲極其細微卻真實存在的裂紋悄然蔓延——是驚愕?是被這徹底拋棄尊嚴、甘願匍匐於規則鐵律之下的嘶吼所撼動?掌心那團湮滅漩渦的光芒,幾不可察地明暗閃爍了一瞬。
空氣凝固如萬載玄冰,隻有湮滅漩渦發出低沉、持續、令人頭皮發麻的嗡鳴。
秦硯之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舊風箱,左眼死死盯著王川僵硬的背影,眼球布滿駭人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在其中燃燒。他強咽下喉間翻湧的腥甜,聲音因嘶吼而撕裂般沙啞,卻帶著穿透鐵律壁壘的銳利,一字一句,如同重錘砸向凝滯的、令人窒息的空氣:
“王大人…《鎮淵冊》鐵律第七條!凡受深淵氣息侵染者,若能自證其心,壓製異化,掌控汙染,便…非死囚!便…有資格活下去!甚至…有資格…為組織所用,化為斬淵之刃!此律…是否尚存?!是否…仍具效力?!”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是他能抓住的最後稻草。
王川猛地轉身!麵具正對秦硯之,冰眸銳利如最鋒利的刀鋒,湮滅漩渦在掌心驟然加速旋轉,散發出毀滅性的恐怖波動!
“鐵律?效力?”王川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與深深的不信,甚至有一絲被挑戰權威的厲色,“秦哥!你比誰都清楚!那是‘源種’!深淵源頭的直接投影!最高階的滅世之禍!《鎮淵冊》浩瀚千年,可有一例凡人能真正壓製源種而不被吞噬?!此律,針對的是尚有轉圜的汙染,非此等絕症!你想用它保他,是癡心妄想!”
反駁裹挾著冰碴砸下。
秦硯之沒有退縮。他挺直了脊梁,衣袖在空中緩緩的蕩著。他沒有爭辯字眼,隻是緩緩抬起了那隻血肉之軀的右臂。指尖帶著孤注一擲的沉重,極其緩慢、極其鄭重地,輕輕點在了自己覆蓋著青銅眼罩的右眼位置失明之眼),發出微不可聞卻無比清晰的金屬叩擊聲——“鐺”。
接著,那顫抖的指尖,帶著同樣的沉重與悲愴,緩緩撫過自己左肩處冰冷的鋼鐵左臂。動作很輕,卻重若千鈞,仿佛在無聲地叩問天地與規則,叩問眼前這位昔日的戰友:我付的代價,我失去的光明與臂膀,換他一個證明的機會,夠不夠?!
時間在兩人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萬年。湮滅漩渦在王川掌心瘋狂旋轉,毀滅的波動壓迫著空間。麵具後,無人看見的額角,一滴冷汗悄然滑落。組織的鐵律如山,二十年前煉獄般的景象在腦中翻騰,而眼前,是秦硯之那隻布滿血絲、燃燒著不屈火焰的左眼,是那冰冷的機關臂、象征共同犧牲的眼罩…那些並肩浴血、相互托付生死的畫麵,如同無形的繩索,死死纏住了他即將踏出的腳步。
良久。
一聲極輕微、卻沉重得仿佛用儘全身力氣、帶著無儘掙紮與妥協的歎息,從麵具下逸出。掌心中那瘋狂旋轉、散發著恐怖波動的湮滅漩渦,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掐滅,無聲無息地消散於無形。後院的黑暗重新被清冷的月光填滿。
“……好。”王川的聲音冰冷依舊,卻仿佛被抽走了部分決絕,多了一絲沉重的疲憊,“看在你…這身傷的份上。我給他一次機會。一次…驗證的機會。若他無法證明自己能掌控那‘源種’……”未儘的殺意,比月光更冷,冰寒刺骨。
玄衣身影向後一步,如同沉入深不見底的墨色深潭,瞬間沒入書架角落那片最濃稠的陰影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庭院中,隻留下最後一縷若有若無的湮滅寒意,以及死一般的沉寂。
壓力驟消,秦硯之緊繃的身體猛地一晃,精鋼左臂死死抓住堅實的紫檀桌角,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呻吟,才勉強支撐住沒有倒下。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內衫,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如擂鼓。
一個名字如同救命稻草般浮現在腦海——守拙先生!那個遠在白鹿洞、脾氣古怪如頑石、修為卻深不可測的老怪物!
沒有絲毫猶豫!秦硯之猛地轉身,精鋼左手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粗暴地掃開桌上所有雜物!他抓起一支狼毫筆,扯過一張空白的符紙!舌尖狠狠咬破,腥甜的鮮血湧出,他以血為墨!鋼鐵手指因極致的用力而微微顫抖,筆鋒卻帶著孤注一擲的淩厲,在符紙上劃下六個力透紙背、觸目驚心、凝聚了所有希望與絕望的血字:
“孤少年,何能活!”
最後一筆落下,血珠幾乎浸透紙背!秦硯之僅存的左眼中精光爆射,體內殘存的本源之力毫無保留地灌注於這張血符!符紙上的血字驟然亮起刺目欲盲的猩紅光芒!整張符紙無火自燃,瞬間化作一道凝練到極致、仿佛燃燒著生命與靈魂的血色流光,“咻”地一聲撕裂沉寂的夜幕,帶著淒厲的破空厲嘯,朝著白鹿洞的方向激射而去,眨眼間消失在天際儘頭!
秦硯之如同被徹底抽空,踉蹌著後退一步,重重跌坐回冰冷的圈椅之中。他仰著頭,布滿血絲的獨眼死死望著血色流光消失的夜空,眼中交織著渺茫如星火的希冀與深不見底的疲憊,嘴唇翕動,沙啞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韓斌…這一線生機…我替你…爭來了…能否抓住…看你的…命數了…”清冷的月光無聲灑落,映照著他蒼白如紙的臉龐、覆蓋青銅眼罩的右眼、精鋼的左手,在空曠的後院投下一片蕭索孤寂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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