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老爺子病榻所在的西翼套房,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氣味和一種行將就木的沉滯感。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半拉著,隻透進幾縷冬日慘淡的日光,照亮空氣中沉浮的塵埃。昂貴的紅木家具和古董擺設,在昏暗中失去了往日的威嚴,隻餘下冰冷的輪廓。
林晚牽著童童的小手,跟在顧淮深身後,一步步走向那張寬大的、鋪著錦緞被褥的雕花臥床。童童顯然不喜歡這裡的氣息和氛圍,小手下意識地緊緊攥著林晚的手指,大眼睛裡充滿了不安,小臉繃得緊緊的,警惕地打量著四周。顧淮深高大的背影在前方,像一道沉默的屏障,隔絕了部分來自病榻的壓迫感,卻也帶來另一種無形的凝重。
管家王伯無聲地推開內室的門,示意他們進去。
病床上,顧崇山靠坐在幾個厚實的絲絨靠枕上。他比林晚上次見他時更加枯槁了。曾經銳利如鷹的眼眸深陷在眼窩裡,渾濁而黯淡,皮膚是毫無生氣的蠟黃色,緊貼在嶙峋的顴骨上。一場小手術和接踵而至的家族風波,似乎徹底抽乾了他的精氣神。他微微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嘶聲,像一架破舊的風箱。
床邊侍立著兩位神情肅穆的家庭醫生和貼身護士,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等待終局來臨的沉寂。
看到顧淮深帶著林晚和童童進來,顧崇山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目光先是落在顧淮深身上,那裡麵沒有了往日的審視和掌控,隻剩下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托付的複雜。然後,他的視線極其緩慢地、帶著千斤重量般,移到了林晚臉上。
那目光,不再是“手諭”字字誅心時的刻毒和鄙夷,也不是早先的審視和疏離。而是一種……極其複雜的審視,混合著深沉的倦怠、一絲不易察覺的妥協,以及一種洞悉世事後的、冰冷的了然。他看著她,仿佛在評估一件終於不得不接受的器物,又像在看一枚被強行嵌入顧家這艘巨輪上的鉚釘。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緊緊依偎著林晚的童童身上。小家夥被這病榻上枯槁老人的目光看得更加不安,小身子幾乎要縮到林晚身後去,大眼睛裡滿是怯生生的恐懼。
顧崇山的目光在童童臉上停留了許久。那雙渾濁的眼睛裡,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波動,像是深潭裡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漣漪尚未蕩開便已消失。是遺憾?是無奈?還是對眼前這個流著自己血脈、卻如此脆弱敏感的小生命的最後一絲……憐憫?
他極其緩慢地、極其吃力地抬了抬手。那枯瘦如柴、布滿老年斑的手,在空中微微顫抖著。
王伯立刻會意,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深紫色的、覆蓋著明黃色錦緞的紫檀木托盤,走到床邊,恭敬地呈上。
托盤上,沒有任何文件,沒有象征權力的印章,隻有一件東西。
一枚玉鐲。
那玉鐲靜靜地躺在明黃色的錦緞上,通體呈現一種溫潤內斂的深翠綠色,仿佛凝聚了千年的幽潭碧水。玉質細膩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在昏暗的光線下,內部似乎有雲霧般的翠色緩緩流淌,蘊藏著勃勃生機。鐲身渾圓古樸,沒有任何繁複的雕飾,隻在鐲心內壁,用極其古老的陰刻技法,刻著一個繁複而抽象的圖騰——正是顧氏家族傳承百年的徽記。整枚玉鐲散發著一種曆經歲月沉澱的、厚重而溫潤的光澤,以及一種無聲的、令人心悸的威壓。
顧氏女主人的信物——碧潭翠心。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她認得這枚鐲子。在顧家老宅宗祠供奉的曆代主母畫像中,每一位女主人的腕間,都戴著這枚象征著家族女主權力和責任的碧潭翠心!它不僅僅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古董,更是顧氏百年門楣、女主地位的具象化傳承!
顧淮深的目光也驟然一凝,落在托盤上那枚深翠的玉鐲上。他薄唇緊抿,下頜線繃緊,深邃的眼眸裡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有塵埃落定的冷硬,有權力交接的了然,或許……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對父親此刻選擇的審視?
顧崇山枯瘦的手指,極其緩慢、極其吃力地指向托盤上的玉鐲。他的喉結滾動著,發出含混不清的嘶啞聲音,像是用儘了最後的力氣,要將每一個字都刻入聽者的靈魂深處:
“林氏女……”
他的聲音虛弱得如同遊絲,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個音節都敲打在死寂的房間裡:
“此物……名‘碧潭翠心’……乃顧氏……曆代女主……傳承之信物……”
他渾濁的目光死死鎖住林晚蒼白的臉,喘息著,一字一頓:
“今日……交予你手……”
他艱難地停頓了一下,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林晚,望向了更深遠的地方,那裡麵翻湧著對家族百年基業的最後牽掛和對未來的無儘憂慮:
“顧氏……就……交給你們了……”
“望你……謹記身份……持身以正……護佑……血脈……勿負……此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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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負……顧氏……門楣……”
最後幾個字,幾乎耗儘了顧崇山所有的氣力。他枯槁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發出破風箱般的喘息聲,渾濁的眼睛緩緩閉上,仿佛已經完成了此生最後的、也是最沉重的托付。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房間。隻有顧崇山粗重的喘息聲,證明著生命尚未完全流逝。
王伯雙手捧著托盤,恭敬地轉向林晚,腰彎得更深了。托盤上,那枚深翠欲滴的“碧潭翠心”,在昏暗中散發著溫潤而沉重的光芒,像一座無形的山,壓向林晚。
顧淮深的目光也落在了林晚身上。那眼神深邃難辨,不再是之前的冰冷算計或無聲對抗,而是一種沉甸甸的、混合著審視、確認和某種複雜期許的凝重。他在等待,等待她接過這枚象征著顧家女主地位、也象征著無儘責任與枷鎖的信物。
林晚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湧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看著托盤上那枚代表著無上榮耀與沉重枷鎖的玉鐲,看著病榻上枯槁垂死的老人,看著身旁沉默如山、眼神複雜的顧淮深,最後,目光落在了緊緊依偎著她、小臉上還帶著驚惶未褪的童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