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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袍染黃(1 / 2)

“轟隆——!”

巨石落下的沉悶巨響,如同遠古巨獸合攏了它的獠牙,將最後一絲汴梁燃燒的血色與喧囂,徹底隔絕在身後。

絕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濃重得化不開的墨色,帶著刺骨的陰冷和嗆人的土腥氣,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耳朵裡嗡嗡作響,是剛才那震耳欲聾的巨響殘留的回音,又像是無數枉死冤魂在密閉空間裡無聲的尖嘯。

腳下是濕滑、凹凸不平的冰冷泥土,每一步都深一腳淺一腳,仿佛踏在某種巨大生物的腐爛內臟裡。粘稠的泥漿沒過腳踝,冰冷刺骨,每一次拔腳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

身後是王德壓抑不住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劇烈喘息,還有曹老六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聲。更遠處,似乎還有一兩聲壓抑的、分不清是啜泣還是痛哼的聲音,是其他跟著鑽進來的潰兵。

沒有人說話。

死寂。

隻有粗重、混亂的呼吸,和腳下粘稠泥濘的跋涉聲,在這條狹窄、幽深、仿佛沒有儘頭的密道裡回蕩,撞擊著冰冷的土壁,又被更深邃的黑暗吞噬。

絕對的黑暗會吞噬時間感。

不知爬行了多久,也許一刻鐘,也許一個時辰。膝蓋和手肘早已被粗糙的土石磨破,火辣辣地疼。冰冷的泥水浸透了破爛的錦袍下擺和褲管,寒氣如同跗骨之蛆,順著小腿向上蔓延,試圖凍結血液。體力在飛速流逝,肺部像被粗糙的砂紙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前方帶路的韓世忠那雄壯的身影終於停了下來。

“到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在這密閉空間裡顯得異常清晰。

我抬起頭,視線竭力穿透黑暗。

前方不再是完全的黑暗,隱約透進一絲極其微弱、慘白的光線。那是月光?星光?

韓世忠摸索著,似乎用力推開了什麼。一陣令人牙酸的、木頭腐朽摩擦的“嘎吱”聲響起,一股帶著草木清新氣息、卻又夾雜著淡淡血腥和焦糊味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

新鮮的空氣!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夜風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卻如同甘泉般瞬間驅散了密道裡令人作嘔的窒息感。

出口!

我們掙紮著,手腳並用地從那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洞口爬了出去。

冰冷的夜風瞬間包裹全身,激得人渾身一顫。

眼前豁然開朗。

這裡已是汴梁城外。

身後,是那座巨大的、如同垂死巨獸般匍匐在黑暗中的城市輪廓。衝天的火光將小半邊夜空都染成了詭異的橘紅色,濃煙如同猙獰的黑龍,翻滾升騰,遮蔽了星辰。隱隱約約,還能聽到隨風飄來的、極其微弱的廝殺聲、哭喊聲,如同地獄傳來的背景音,時刻提醒著那座城市正在經曆的煉獄。

而眼前,是一片稀疏的樹林。月光慘淡地灑在光禿禿的枝椏上,投下扭曲猙獰的陰影。腳下是枯黃的敗草和冰冷的泥土。遠處,是黑沉沉的、望不到邊的原野。

夜風吹過樹林,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無數鬼魂在低泣。

“出來了…終於…出來了…”王德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上沾滿了黑泥和淚水的混合物,聲音帶著哭腔,是劫後餘生的虛脫。

曹老六靠在一棵樹上,身體還在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眼神空洞地望著遠處汴梁的火光。

陸續爬出來的潰兵,隻剩下稀稀拉拉十幾個人,個個如同剛從泥潭裡撈出來的鬼魅,癱倒在地,眼神裡交織著麻木、恐懼和一絲茫然的慶幸。

韓世忠沒有立刻休息。他像一頭警覺的頭狼,迅速安排僅存的幾個還有行動力的親兵在四周警戒。他自己則走到一處稍高的土坡上,凝望著汴梁城的方向,虯髯上沾滿泥汙,一雙豹眼在黑暗中閃爍著複雜難明的光,憤怒、悲痛、不甘…最終都化為一片沉沉的死寂。

我站在原地,冰冷的夜風吹拂著臉上早已乾涸的血痂,帶來一陣刺癢。錦袍破爛不堪,浸透了泥水和血汙,沉重地貼在身上。手中的青銅劍依舊緊握,劍刃上暗紅色的血汙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烏光。

密道的陰冷潮濕似乎還殘留在骨髓裡,但胸腔中那團冰冷的火焰,卻在夜風的吹拂下,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清晰、更加暴烈。

逃出來了。

像曆史上那個趙構一樣,從地獄般的汴梁逃出來了。

可這真的是生路嗎?

身後那座燃燒的城市,百萬生靈塗炭的哀嚎,龍旗被踐踏的屈辱…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烙在靈魂深處。

“殿下…”王德掙紮著爬到我腳邊,聲音虛弱,“我們…我們去哪?”

是啊,去哪?

天大地大,何處是容身之所?

我抬起頭,望向東方。

慘白的月光下,東方天際的黑暗顯得更加深邃,仿佛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往東。”我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斷所有後路的決絕,在寒冷的夜風中清晰地傳開,“去應天府!”

應天府,南京。那是大宋的“龍興之地”,太祖皇帝黃袍加身的地方。也是曆史上趙構倉皇南渡後,第一個稱帝的地方。

但現在,它對我而言,隻有一個意義——一個可能收攏潰兵、積蓄力量、向金狗複仇的起點!

逃亡的路,是用血和淚鋪就的。

沒有馬匹,沒有車駕,隻有兩條腿,在初冬凜冽的寒風裡,踏著泥濘、踩著霜凍,一路向東。

身後,汴梁的衝天火光漸漸變小,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之下。但那血腥味,那哭嚎聲,卻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跟隨著這支小小的、狼狽到極點的隊伍,烙印在每個人的靈魂裡。

沿途的村莊,十室九空。

不是被金兵洗劫焚毀,就是村民早已拖家帶口、驚恐萬分地逃往更南方的未知之地。留下的,隻有斷壁殘垣,燒焦的房梁,被踐踏的田地,以及…隨處可見、姿態扭曲、已經開始腐爛發臭的屍體。

老人,婦人,孩童…倒在自家的門檻上,蜷縮在冰冷的水井旁,掛在村口的老槐樹上…蒼蠅嗡嗡地聚集,野狗在廢墟間遊蕩,眼睛在黑暗中閃著綠油油的光。

人間地獄,從汴梁蔓延到了千裡原野。

“畜生!金狗!都是畜生啊!”曹老六看著路邊一個被長矛釘在土牆上的老漢屍體,老漢懷裡還緊緊抱著一個早已僵硬、頭顱被砸碎的小小繈褓,他再也忍不住,一拳狠狠砸在旁邊的土牆上,拳頭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卻渾然不覺,隻是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眼淚混著血水淌下。

王德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不敢再看,隻是死死低著頭,加快腳步,仿佛這樣就能逃離這無邊的慘象。

韓世忠臉色鐵青,握著鐵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動風箱。他默默地指揮著還能動彈的人,收斂著路上能收斂的宋人屍骸,用枯枝敗草草草掩蓋,權當入土為安。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掩埋,都像是在他本就傷痕累累的心上,再狠狠剜上一刀。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籠罩著隊伍。

隻有沉重的腳步聲,和壓抑不住的、偶爾響起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啜泣。

這沉默,比任何嘶吼都更沉重,更令人窒息。它如同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將那亡國滅種的切膚之痛,無聲地碾進骨髓。

進入河南府地界時,我們遇到了一股更大的潰兵潮。

那是從西京洛陽方向潰退下來的敗軍。建製早已被打散,旌旗倒伏,盔甲殘破,兵器丟得到處都是。士兵們如同行屍走肉,眼神空洞麻木,臉上隻剩下極度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他們像一股渾濁的、裹挾著死亡氣息的泥石流,漫無目的地向南、向東湧動。

“敗了…都敗了…”

“洛陽…沒了…”

“金狗…金狗是魔鬼…”

斷斷續續的、夢囈般的低語從潰兵中傳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穿著聽者的神經。

韓世忠立刻行動起來。他如同定海神針,帶著王德和幾個還算有點精神的親兵,憑借著他禦前班直副統領的身份和那一身尚未褪儘的彪悍殺氣,在混亂的潰兵中大聲呼喝,收攏著還能拿起刀槍的士兵。

“是韓將軍!韓潑五將軍!”

“韓將軍還在!”

“跟著韓將軍!跟著韓將軍!”

韓世忠的名字,在這群失魂落魄的潰兵中,如同黑夜裡的燈塔。他那標誌性的虯髯和雄壯的身軀,他那炸雷般的吼聲,喚醒了潰兵心中最後一絲殘存的歸屬感和血性。如同滾雪球一般,散亂的潰兵開始向韓世忠身邊彙聚。

從最初的幾十人,到幾百人,再到上千人…

隊伍像滾雪球般壯大,卻又像一頭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巨獸,拖著沉重的步伐,在初冬的寒風中,在滿目瘡痍的中原大地上,繼續著它絕望而悲壯的東行。

沿途,不斷有新的潰兵加入,也不斷有人倒下。凍死,餓死,傷重不治…屍體被草草拖到路邊,很快就被緊隨其後的野狗和寒鴉覆蓋。

血與火帶來的慘劇,從未停止。

在陳留附近的一個小村莊廢墟旁,我們短暫休整。村莊早已被焚毀,隻剩下斷壁殘垣和幾縷未熄的青煙。

一個穿著破爛儒衫、須發皆白的老者,被幾個麵黃肌瘦的潰兵攙扶著,跌跌撞撞地來到我麵前。

他臉上沾滿黑灰,額頭還有一道乾涸的血痂,但眼神卻異常清明,帶著一種讀書人的執拗和近乎瘋狂的悲愴。

“殿下…可是康王殿下?”他的聲音嘶啞顫抖。

王德立刻警惕地擋在我身前:“你是何人?”

老者沒有理會王德,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我,突然掙脫攙扶,“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泥地裡,額頭重重磕下!

“老朽…陳留縣學教諭,趙秉忠!”他抬起頭,額上沾滿泥汙,老淚縱橫,“懇請殿下!為我陳留闔城父老…報仇雪恨啊!”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金狗破城…屠戮三日!老弱婦孺…皆遭毒手!縣學藏書…付之一炬!我…我那不成器的兒子…被金狗綁在縣衙柱上…活活…活活用戰馬拖死…屍骨無存啊!”

老人說到這裡,渾身劇烈地顫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悲憤欲絕,幾乎要當場暈厥過去。

周圍一片死寂。

所有聽到的士兵都停下了動作,默默地看著這位白發蒼蒼、泣血控訴的老教諭。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寒風刮過廢墟的嗚咽。

一股冰冷的、幾乎要凍結血液的怒意,再次從我心底升騰。

“老先生請起。”我上前一步,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趙秉忠老淚縱橫,掙紮著抬起頭。

我看著他渾濁眼中那滔天的恨意和無儘的悲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此仇不報,趙構誓不為人!本王在此立誓——”

我的目光掃過周圍所有沉默的、眼中燃燒著同樣火焰的士兵:

“凡金狗所至,寸草不留!凡金狗所犯,血債血償!今日陳留之血,他日,必以十倍、百倍之血,潑灑於金酋祖庭!直至——”

我的聲音陡然轉為一種斬釘截鐵的、冰冷的宣告:

“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

“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

韓世忠第一個發出怒吼!如同受傷的雄獅!

“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

周圍的士兵,無論是潰兵還是韓世忠的舊部,都被這充滿了血腥複仇意誌的誓言徹底點燃!連日來的逃亡、目睹的慘劇、積壓的悲憤,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們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著,咆哮著,聲音彙聚成一股充滿殺意的洪流,在陳留的廢墟上空回蕩!

老教諭趙秉忠渾身劇震,呆呆地看著我,看著周圍群情激憤的士兵,眼中的悲痛似乎被這衝天的殺意衝淡了一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扭曲的、看到希望的光芒。他掙紮著再次重重磕頭,額頭砸在冰冷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老朽…代陳留數萬冤魂…謝…謝殿下!”

隊伍在血淚和仇恨中繼續跋涉。

收攏的潰兵越來越多,在渡過汴水殘破的浮橋後,韓世忠清點人數,竟已彙聚了近三萬人!雖然大多衣衫襤褸,麵有菜色,士氣低落,武器也五花八門,但這支龐大的、由血淚和仇恨凝聚起來的隊伍,終於有了一絲軍隊的雛形。

應天府(宋州,後升為南京應天府)那古老而略顯殘破的城牆輪廓,終於在初冬一個陰沉的午後,出現在地平線上。

沒有想象中的歡呼。

城牆上戒備森嚴,旗幟歪斜。城門口擠滿了從北方各地逃難而來的流民,拖家帶口,哭聲震天。空氣中彌漫著恐慌、絕望和一種末日將至的壓抑氣息。城門的守軍警惕地盤查著每一個試圖進城的人,眼神裡充滿了不信任和麻木。

“南京…到了…”王德看著那城牆,喃喃自語,聲音裡沒有喜悅,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茫然和更深沉的疲憊。

韓世忠指揮著龐大的隊伍在城外一片相對開闊的荒地上紮營。沒有營帳,隻有篝火和相互依偎取暖的人體。三萬人馬,如同一條巨大的、傷痕累累的蟒蛇,盤踞在南京城外,沉默地舔舐著傷口,散發著濃烈的血腥和死亡的氣息。

就在我們剛剛安頓下來不久,一騎快馬如同離弦之箭,帶著一路煙塵,瘋狂地從北麵疾馳而來!馬上的騎士渾身浴血,背插三支折斷的箭矢,衝到營地邊緣,便再也支撐不住,一頭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北…北麵…急報!!”那騎士被士兵七手八腳扶起,氣若遊絲,卻用儘最後力氣嘶喊出如同晴天霹靂般的噩耗:

“東…東京…徹底陷落!”

“官家…太上皇…還有…還有皇後、太子、諸王、妃嬪…宗室貴戚…三千餘人…”

他猛地咳出一大口鮮血,眼神渙散,卻死死盯著聞訊趕來的我和韓世忠的方向,用儘生命最後一點力氣,發出泣血般的哀鳴:

“儘…儘數被擄…北狩了!!!”

“二聖…蒙塵啊——!!!”

最後一個字如同耗儘了他所有的生命,身體猛地一軟,徹底癱倒在攙扶他的士兵懷裡,再無聲息。

死寂。

比密道中更徹底的死寂。

仿佛時間在這一刻被凍結。

然後,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整個營地瞬間炸開了鍋!

“什麼?!!”

“官家…太上皇…被…被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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