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世家巨擘們躬身效忠的聲音,如同沉雷滾過應天府衙的內堂,餘音撞在梁柱上,嗡嗡作響。
空氣裡彌漫著龍井的餘香、炭火的暖意,更翻滾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躁動。蘇轍那蒼老卻斬釘截鐵的“共鑄大宋第二帝國”還在耳畔回蕩,錢家、史家、劉家代表的附和聲浪尚未平息。韓世忠虯髯怒張,一拳砸在柱上的悶響似乎還在震動地板。張憲按著刀柄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堂內每一個激動或猶疑的麵孔。王德張著嘴,眼神在巨大的震撼和一種茫然的眩暈感中來回切換。
利益,如同一隻無形的大手,將江南的財富、人力、船塢、工匠,與這三萬從汴梁血火中爬出來的殘兵敗將,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方式捆綁在了一起。
大宋第二帝國?
這頂染血的冠冕,已然鑄成。
它冰冷、沉重,鑲嵌著汴梁百萬冤魂的泣血控訴,也反射著江南士族攫取權力的貪婪光芒。它不屬於那個溫文爾雅、怯懦逃生的康王趙構。
它隻屬於此刻站在這殘破府衙中,胸腔裡燃燒著冰冷複仇火焰的意誌本身!
路,似乎鋪就了。
錢糧有了,兵源有了,江南半壁的潛在支持有了,一個看似能凝聚人心的新國體藍圖也有了。
然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腳下這條路,絕非坦途!
三萬殘兵,士氣可用,但戰力幾何?金虜鐵騎,挾大勝之威,虎視眈眈。江南士族,今日能因“共治堂”的許諾而效忠,明日就能因利益受損而離心!那套糅合了君主立憲與共和議會的“大宋第二帝國”國體,更是懸於危卵之上的空中樓閣!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前路艱險,荊棘密布。
而我,恰恰選擇了最困難的那條路——不是偏安一隅,不是苟延殘喘,而是迎著那滔天巨浪,逆流而上!用鐵與血,用前所未有的變革,去砸碎那千年的枷鎖,去實現那踏碎龍旗、劍指北方時立下的誓言!
這變革的第一步,必須徹底!必須將所有人的心,都牢牢釘死在這條不死不休的戰車之上!
應天城外,臨時校場。
初冬的寒風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著枯黃的曠野。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
校場中央,用原木和夯土壘起了一座簡陋卻足夠高的點將台。台下,是黑壓壓、望不到邊的軍陣。
三萬從汴梁血火中爬出來的殘兵,加上連日來應募的義士、流民中挑選出的青壯,以及韓世忠日夜操練的新編營伍,總數已近五萬之眾!他們衣甲依舊破舊混雜,兵器也遠談不上精良,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高台之上。
隊列雖不如禁軍齊整,卻透著一股剛從生死線上掙紮出來的、沉默而壓抑的凶悍之氣。寒風卷過,旌旗獵獵,殘破的“宋”字旗和臨時趕製的“康”字大旗在風中狂舞,如同掙紮咆哮的困獸。
韓世忠按劍立於台側,虯髯上凝結著白霜,豹眼圓睜,掃視著台下軍陣,不怒自威。張憲帶著軍法隊,如同冰冷的鐵樁,釘在軍陣邊緣,腰間的佩刀閃爍著寒光。王德緊張地侍立在我身後,臉色發白,雙手緊緊攥著衣角。曹老六則站在台下最前排,混雜在一群同樣眼神狂熱的老兵中間,胸膛劇烈起伏,仿佛隨時要爆發出嘶吼。
更遠處,應天城的城牆上,擠滿了黑壓壓的百姓。蘇轍、錢家、史家等江南巨擘的代表,也被安排在台側視野最佳的位置,他們裹著厚厚的裘皮,神色複雜地注視著這一切。
死寂。
隻有寒風呼嘯,旌旗獵獵。
我一步步踏上那簡陋的點將台。
身上,沒有嶄新的龍袍。
依舊是那件從汴梁穿出來的、早已看不出原本紫色的破爛錦袍。上麵沾滿了洗刷不淨的血汙、泥濘、硝煙熏燎的痕跡,如同披著一身凝固的煉獄。寒風灌入破口,帶來刺骨的冰冷,卻讓胸腔裡那團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
我走到高台最前沿。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緩緩掃過台下那一片由無數張或年輕、或滄桑、或麻木、或燃燒著仇恨火焰的麵孔組成的黑色海洋。
數萬道目光,帶著期待、茫然、恐懼、狂熱…聚焦在我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連風聲都似乎被這巨大的沉默所吞噬。
深吸一口冰冷而帶著泥土和鐵鏽腥氣的空氣。
然後,我的聲音,沒有借助任何傳聲器物,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在空曠的校場上猛然炸響!
“將士們!義士們!應天的父老鄉親們!”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寒風,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如同重錘敲擊在心臟上!
“抬起頭!看看你們的身後!”我猛地回身,手臂如同標槍般指向西方!指向那被鉛雲遮蔽、卻仿佛依舊能看見衝天火光的方向!
“那裡!是汴梁!”
“那裡!有你們的父母妻兒!有你們的街坊鄰裡!有我們大宋的宗廟社稷!!”
“現在!那裡是什麼?!”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化作一聲撕裂長空的咆哮:
“是地獄!是金狗屠刀下的屠宰場!是百萬冤魂日夜哭嚎的墳場!!”
“我們的皇帝!我們的太上皇!我們的皇後太子!我們的宗室貴戚!像豬狗一樣被金人用繩子捆著,鞭打著,驅趕著走向北方的冰天雪地!!”
“這是何等的恥辱?!”
“這是何等的血仇?!!!”
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台下每一個士兵、每一個百姓的心上!那些麻木的眼神被點燃了,那些壓抑的仇恨被引爆了!曹老六猛地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他身邊的許多老兵更是雙目赤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城牆上傳來壓抑不住的哭泣和咒罵聲!
“告訴我!這仇!要不要報?!”我猛地踏前一步,聲音如同驚雷炸裂!
“報!!!”數萬人壓抑到極致的怒火終於找到了宣泄口,如同沉寂的火山轟然爆發!山呼海嘯般的怒吼衝天而起,震得大地都在顫抖!連蘇轍等人都被這衝天的殺氣駭得臉色微變。
“這血!要不要還?!”
“還!!!”吼聲更加狂暴,如同滔天巨浪!
我猛地抽出腰間的佩劍!不是那柄象征皇權的青銅劍,而是一柄從金兵屍體上繳獲的、帶著豁口的厚重戰刀!刀鋒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反射著冰冷的、充滿殺意的寒光!
“好!”
我高舉戰刀,聲音陡然轉為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冰冷宣告:
“本王今日在此立誓!此仇不報!此恨不雪!我趙構,誓不為人!”
“這大宋的天,塌了!本王,給你們重新頂起來!”
“這大宋的國,亡了?本王,帶你們再建一個!”
我的目光掃過台下狂熱的人群,掃過城牆上屏息的百姓,掃過台側神色各異的江南代表,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所有人的靈魂深處:
“今日,沒有康王!隻有一個與你們一樣,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要向金狗討還血債的複仇者!”
“本王知道你們擔心什麼!擔心本王登基後,又變成深宮裡高高在上的皇帝,忘了今日的血仇!忘了你們這些在泥濘裡拚命的兄弟!擔心那些江南的老爺們,又騎在你們頭上作威作福!”
“本王今日告訴你們!也告訴天下人!”
“大宋第二帝國,不是換一個皇帝!是換一片天!”
“在這片新天之下!”
“君王,不再是生殺予奪的神!是帶領你們衝鋒陷陣的元首!是受‘萬民約法’約束的元首!本王若有違此約法,懈怠國仇,貪圖享樂,爾等皆可持此約法,將本王掀下馬!”
嘩——!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連韓世忠都猛地瞪大了眼睛!掀翻皇帝?!這簡直是亙古未聞的悖逆之言!江南士族代表們更是驚得麵無人色,蘇轍撚著胡須的手僵在半空。
我毫不停頓,聲音如同奔雷,繼續轟擊:
“在這片新天之下!”
“權力,不再是一人之權!是天下人之權!本王將設‘共治堂’!由為國浴血的將士代表!由為國輸糧納捐的士紳代表!由為國獻策出力的匠師代表!由天下各州府推舉的賢良代表!共同組成!國之賦稅、律法、戰和、官吏任免…皆須經‘共治堂’審議!本王簽署,方可施行!本王無權獨斷乾坤!”
“在這片新天之下!”
“軍功!就是最大的爵位!最大的榮耀!殺金狗,複河山者,無論出身貴賤,皆可憑軍功封侯拜將!得田宅!蔭子孫!戰死者,入英烈祠,永享血食!其家眷,由國奉養!”
“在這片新天之下!”
“土地!不再是少數人吸食民脂民膏的工具!凡光複之地,無主之田,優先分予陣亡將士遺屬!分予有功將士!分予為國效力之民!本王在此立誓,待王師北定,當行均田授業之法,使耕者有其田!使天下寒士,不再受饑寒之苦!”
均田?!
這兩個字如同真正的驚雷,在江南士族代表們的頭頂炸響!錢家代表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史家代表更是驚得霍然站起!土地,是他們千年世家的根基命脈!這…這康王是要掘他們的根啊!
然而,不等他們驚怒出聲,台下的反應卻如同山崩海嘯!
士兵們!尤其是那些從最底層掙紮出來的士兵、流民、農夫!他們或許不懂“共治堂”,不懂“萬民約法”,但“軍功授爵”、“分田”、“耕者有其田”這幾個字,如同最滾燙的烙鐵,瞬間點燃了他們靈魂最深處的渴望!
“萬歲!!”
“元首萬歲!!”
“殺金狗!分田地!!”
“均田!均田!!”
曹老六第一個發出歇斯底裡的狂吼,他身邊的士兵們更是如同瘋了一般,揮舞著手中簡陋的武器,用儘全身力氣嘶喊!這聲音迅速蔓延,如同燎原的烈火,席卷了整個校場!五萬人!不!連同城牆上被這“分田”口號震撼、點燃的無數貧苦百姓!十數萬人的咆哮彙聚成一股足以撼動天地的洪流!
“殺金狗!分田地!!”
“均田!均田!!”
……
聲浪滔天!直衝雲霄!連那厚重的鉛雲似乎都被這充滿原始渴望和血腥複仇意誌的吼聲所震動!
江南士族代表們在這狂熱的聲浪中,臉色煞白,搖搖欲墜。蘇轍死死抓住扶手,指節發白,看著台下那一片瘋狂燃燒的赤紅海洋,再看看高台上那個手持戰刀、如同魔神般的身影,他眼中最後一絲算計也被巨大的恐懼和一種無力感所取代。這康王…不,這元首!他太清楚如何點燃這些泥腿子的心了!他是在用江南士族的根基,去換取這五萬虎狼之師的死力啊!可他們…敢反對嗎?在這滔天的民意和冰冷的刀鋒麵前?
韓世忠看著台下徹底沸騰的軍陣,聽著那山呼海嘯般的“分田地”,虯髯下的嘴角,竟勾起了一絲冰冷而猙獰的笑意。好!好一個元首!好一個釜底抽薪!這兵心,這士氣,穩了!
我站在狂濤般的聲浪中心,冰冷的戰刀高高舉起,指向北方!
聲音穿透雲霄,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為這場點燃靈魂的演講,畫下最終的注腳:
“王師北定中原日——!”
“一統南北赴中華!!!”
“殺——!!!”
最後一聲“殺”字,如同點燃了最後的火藥桶!
“殺!殺!殺!!!”
“王師北定!一統中華!!!”
……
整個應天府,在這衝天的殺意和狂熱的憧憬中,徹底沸騰!
翌日,紫金山巔。
寒風凜冽,刮過光禿的岩石,發出淒厲的嗚咽。鉛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觸手可及。
沒有華麗的儀仗,沒有繁瑣的禮樂,沒有百官朝賀的喧囂。
隻有肅殺。
臨時平整出的山巔平台,中央矗立著一座同樣簡陋的土石高台。台上,一麵巨大的、玄黑色的旗幟在寒風中獵獵狂舞!旗幟中央,用濃重的朱砂,繪著一柄滴血的長劍,刺穿一顆猙獰的髡發頭顱!圖案下方,是兩個同樣如血的大字——“血宋”!(注:此非正式國號,乃戰時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