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世清坐在講課台的木凳上,心不再焉地看著學生們寫作業,一縷縷陽光透過窗玻璃照耀在他的臉上,白淨瘦弱的臉上變得曖洋洋,在牆上投下他影子,影子在牆上不斷晃動;另一縷縷陽光從屋頂亮瓦透射下來,落在學生課桌上,把課文上“我愛天安門”幾個字照得特彆清楚,落在地麵上,凹凸不平的泥土是那麼特彆顯眼。他的目光中看到,強烈的陽光裡塵埃宛如盛夏夜晚裡熒火蟲一樣亂飛,一隻牽著銀色細絲的蜘蛛,懸掛於橫樑下,被一股股微風吹得悠來蕩去。
學生們被這冬日的陽光擾得心癢癢,有的學生悄悄地把雙手放於陽光中做各種手勢,在地麵上,在牆上,出現各種動物和人晃動的影子。同學們被各種影子所吸引,大家紛紛效仿。霎時,鴉雀無聲的教室被喧嘩吵鬨聲所替代。你推我跑,你笑我鬨,把王世清的思緒拉回現實。
王世清扭曲的臉在紅彤彤陽光裡顯示出可怕的憤怒,他把黑板刷狠狠地在講桌上一扳,發出“?啵啵”響聲,教室安靜了。但還有一名學生慢悠悠地走向自己的座位。他拿起刷子向那位學生扔了過去,刷子在空中劃一個弧線,穿過學生頭頂,碰到正對麵牆上,彈落下地麵。學生的眼睛睜得如銅鈴,嘴巴張得大大,麵色緊張,好像大家被釘住一樣,一顆針落到地麵的聲音都聽得到。
“王老師,快點!甲嬢嬢生了,生了,快點回家!”王世清聽得特彆明白,學生們聽得特彆清楚。他對著門外大聲回答:“知道了!”扭頭對學生說:“現在自習,認真做我布置的作業,聽班長的話,明天我親自檢查作業。”
丁一跑在前麵,王世清邊跑邊問:“小丁,是男是女?”“不知道,是甲爺爺喊你快點回家,他已經到公社醫院請王會蘭醫生。”“哦哦哦,你慢點跑,我先回家。”王世清在小路上狂奔。不一會兒,汗水浸透了秋衣,秋衣緊貼住身體,一股冷濕感覺不斷傳遞大腦。他來不及想這些感覺,心裡想:一切順利,一切順利,無論是男是女,隻要一切順利。不知甲成果如何?老婆,老婆,你等著,你等著,我馬上回到家了。
從學校到家,平時要用20分鐘,但今天王世清隻用了短短6分鐘。換來的代價是頭發已經貼在頭皮上,汗水從頭到臉全部都是,仿佛從瓢潑大雨中而來。家的大門是敞開的,他直接跑入他們臥室。木床邊的鄰居歐大姐正在安慰他老婆,“生頭胎,都是這樣,疼疼疼,是女人最難受,也是最難忍受,沒事,沒事,一定是母子平安!一定是母子平安!”歐大姐雙眼緊閉,雙手合掌於胸前。汗水浸濡甲成果的鬢發,細長,黯淡無光的眼睛,被汗水洗過的臉頰,不斷抖動的皮膚,乾燥的闊嘴,晃動的藍布鋪蓋。她雙手緊緊地抓住床單,床單已經亂成一團,雙腳不停地亂蹬,把腿下的穀草全部壘到腳下床頭。嘴裡不停地罵:“王世清,你這砍腦殼的,你死到哪裡去了,你到底在哪裡,你回來了嗎?”“我回來了,你忍住,接生醫生馬上到,馬上到!”“忍忍,你當然可以忍,又不是你生娃。”“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歐大姐說道:“王老師,你快點去燒水,一會兒要用,甲妹子,你要節省點力氣,一會兒還要用。”
王世清黙黙地坐在灶門前,眼睛盯住灶孔內熊熊燃燒的大火。黃色火苗爭先恐後地從枯樹枝中冒出,偶兒間有“辟啪辟啪辟啪”響聲,從灶孔內傳出,木柴立即彆開。水在鍋中不斷地亂跳,發出“咕咕咕”水響,水蒸氣和煙混合到一起往外跑,它們沿著屋頂瓦縫,逃跑而去。煙和水蒸氣已經把椽子和瓦片熏得黢黑,椽子上留下一層黑得發亮木碳濹,被煙熏得如煙臘肉一樣的牆上,黑亮潤滑不平的地麵。
王會蘭穿著白大褂,騎著那時衛生院唯一罕見自行車,背著藥箱,飛一般竄來。衛生院到我家有五裡土路,隻用了五分鐘。劉盛朋剛好走到那座狹窄的石橋上,一股涼風從自已身旁過,他驚慌失措,差點滾落到河溝裡。他正要破口大罵,向前瞧了一眼,改口說:“王醫生,你騎這麼快,那個龜兒子又有喜事了。”“你隔壁家。”
我家位於新街的第二家,所為新街其實就是沒有趕場的街。新街也叫火炮街,因家家戶戶都會做火炮而聞名於涪江縣。四周都是大山,大山內層圈是小山峰圍成的氹氹中心,進出有兩個路,一條小土路與街直接對接,一條與街構成直角,這條路是進出街大動脈,人力板車、拖拉機、小型貨車都能通過。站在小山峰頂俯視,新街形狀宛如一個煙兜,我家在煙兜頸處。新街一共住有87戶489人,煙兜口也是進街口,左邊由河灘光滑油亮大石頭壘集而成的大圍牆,圍牆後麵是三間土坯毛草房,在正對路口土坯牆開挖一扇小木門,木門前有口糞坑。右邊是劉湖元低矮土坯瓦房,我家川山架子房夾在劉湖元和劉盛朋家之間,宛如整條街是一個親密無間的大家庭,你左邊斜靠著我,我依附著他,你共享我的樑,我共享你的牆。
王會蘭剛剛進入新街口,“咚咚咚和唉唷唉唷”交替或混合的聲音順著她的聽覺係統傳入大腦,一股股青草芬香中帶著腥味的味道彌漫開,刺激她。讓她來不及分析它們的來源,她直接把自行車往旁邊一推,“哐當”一聲自行車應聲而倒。劉湖元停止用對窩棒槌衝壓對窩裡火硝、米湯、木炭和硫磺混合物,雙手扶著棒槌,嚷道:“王醫生,你怎麼這時候才來喲!你聽聽甲成果喊得多淒慘,我估計可能是難產,生了近二小時還沒有生出來,可能母嬰都危險。”他對著王世清家吼:“來了!來了!王醫生來了!”
王會蘭手提藥箱衝進王世清家,三步當成二步地跨過堂屋。王世清手指著旁邊的一間屋,滿臉焦急地說:“在裡麵睡屋。”王會蘭走在床前,打開藥箱,拿岀一個長方形小鋁盒,遞給王世清,喘著粗氣說:“你把針和針筒在鍋裡煮十分鐘,注意不要弄破了,這樣安全些。”她邊說邊戴橡膠手套,嚴肅地對甲成果說:“你不要哭,也不要嚎,因為這些對你沒有好處,保持體力。你是頭胎,不知道怎麼生產,而且還有些緊張是正常的。你如果想活,就聽我的命令,我讓你怎麼著,你就怎麼著。有我在這裡管保母子平安。”歐大姐用洗臉帕揩甲成果額頭上汗,安慰道:“王醫生是我們全公社最好接生醫生,我生劉明興就是她接生的,你隻管放心,聽醫生的沒有錯。”“胎位不正,人家孩子,都是先出頭,你這孩子,先伸出一隻手,頭在窩在裡邊。”
甲成果是個聰明女人,王醫生的手在她的肚皮上一摸,她就感受到了一種力量。王醫生檢查後,說道:“要打一針,催產才生得下來。”催產藥注射後,甲成果感覺沒有原來那麼鑽心的痛,產道分泌物增加,好像肚子裡孩子急著想岀來。王醫生換雙手套後,一隻手伸進產道,順利地拖出了嬰兒另一條腿,把嬰兒拖出產道,用消毒醫用剪刀,剪去臍帶。我剛出生時沒有呼吸,王醫生將我倒提起來,拍打我的後背前胸,終於使我發出了響亮的哭聲。
歐大姐對王世清說:“你們家這麼大的喜事,快給王醫生煮五個蛋。”但王世清尷尬地用手撓自已的頭發,好像把他的腿捆綁住了一樣,無法移動。歐大姐向他瞟一眼後,就知道了。她用手把幾綹不安分的頭發縷在兩耳後,對甲成果說道:“妹子,你放心罷,我一會兒就回來。”甲成果眼眶裡淚水不自主地滾落出來,在臉上留下彎彎曲曲的痕跡。王會蘭看見此情,也動情地說:“唉,妹子,現在人活不易,你們又要添人了,按道理是喜事,又是難事,現在活著的人吃都不容易解決。她整理藥箱後,對王世清道:“王哥,你給我拿根乾毛巾,我揩揩汗。”這時,他才瞧見,汗珠不停地從她的頭部流過那張紅嘟嘟的胖臉,兩個大鞭子隨著她的移動而她的耳邊晃動。王世清從他們陳舊的木櫃裡找出一根乾毛巾接給王醫生,王醫生把毛巾疊成長方形,在頭上,臉上和頸部揩揩後,說:“王哥,你們家裡情況,我知道。你們結婚不久,醫院的出診費,在一個月內送來就行了,我現在回醫院了。”“不不,你一定要吃我們的紅糖蛋,馬上就好,費用的事,我們最近幾天給你送來,絕不會讓你為難。”“王醫生,你肯定不能走,你走了,就是不想認我這個叔叔了。”甲國照爽朗的聲音彌漫每個房間的卡卡角角。大家順著聲音尋找,一個高大魁伍中年男人出現他們視線裡,左手提竹藍兜,頭部冒著白色水蒸汽。他的身體擋住進入屋子陽光,但他一糢糢糊糊輪廓印在他們眼睛裡。“甲叔叔,哪個敢不認你喲,你怎麼這麼慢才回家。”王會蘭調皮地嚷道。“老劉,我想把我們的雞蛋借給他們,他們才結婚,他爸你也知道是一個不顧家的人,這麼些年也沒有為家裡辦置任何值錢的東西。現在他們添小孩了,正是困難時侯,我們能幫他們多少就幫多少,行嗎?”顫顫兢兢的聲音從隔壁家傳導過來,進入他們耳朵裡,王世清愧疚感浮現在臉上,感激心情出現在眼眶裡。“不行,這個年代哪個不難。”劉盛朋大聲嚷道。“你小聲點,都是鄰居,管你同不同意,我隻拿三個蛋,給王醫生煮黃糖蛋。”“你是不是皮發癢了,需要我用皮帶揍你。我說話聲音就是這麼大,管他們聽得到聽不到。”劉盛朋吼道。甲國照凹凹凸凸不平的麻子占滿全臉,臉上寫出他很憤怒,疲倦。“爸你今天臉怎麼蒼白,而且還冒冷汗,你是不是生病了。”“不要管我。”他邊說邊把提藍兜接給王世清。“不要他劉盛朋的雞蛋,把兜裡的雞蛋取出來,給王醫生煮,我沒有事,休息會,喝點茶。”王世清雙手小心翼翼地拿住提藍兜,看見裡麵有十個雞蛋和一小塊黃糖。他看得認真,抬起頭說:“爸這蛋和糖是向哪個借的。”“你彆管,快給小王醫生煮糖蛋,讓她也沾點我們的喜。”他邊說邊帯著歉意地坐在藤椅上。
這時,歐大姐匆匆忙忙地跑進來,一手拿二個雞蛋,一手緊緊捏住一個雞蛋好像這個雞蛋將變成一隻小雞飛走一樣,麵帶歉意地說:“隻有三個雞蛋。”王世清把提藍兜提起讓歐大姐看,他看著她說道:“歐大姐,我們家有蛋,謝謝你的好意,你們家也不容易,你還是還回去吧!不然你們家劉大哥又要為難你。”“大兄弟,你不要生氣,我們家老劉就是那麼一個不講理的人。”她把雞蛋放在提藍兜裡,王世清又把蛋接給她手裡。歐大姐眼眶裡盈滿淚水,望著甲國照說道:“甲叔叔,你這麼多年來一直關照我,還救過我的命。有幾次不是你,我可能就不在這個世界。就說去年吧,劉盛朋壞男人把我往糞坑裡丟,是甲叔叔製止你,並且把我拉一來。甲妹子給我清洗衣服,並且還給我煮一個你們家唯一的,一個雞蛋。你們家對我的恩情我銘在心,你若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王世清,你收下吧!記住下一次有了就還給她吧!”甲成果虛弱的聲音傳過來。“我的好妹子,你醒了,你要注意在坐月子期間不能出門,不能乾活,不能感冒,快給她拿一根乾毛巾,抱在頭上。”
王世清雙手小心翼翼地端住一個大土碗走向王醫生,灰色的大碗外麵寫有“農業學大寨”,五個藍色大字,黃色湯汁裡漂浮五個白色的荷包蛋,荷包蛋在湯汁裡蕩來蕩去,相互推搡,一會兒我沉下,一會兒他沉下。走到王醫生麵前說:“王醫生,也沒有什麼東西感謝你,請你一定要把這五個喜蛋吃了,這也是恭喜我們,也是分享我們的喜悅。”王醫生坐在床前,一個凳子上,雙手接住大碗後,眉毛上掛著喜悅地說:“當老師的是會說,看來不吃還不行,但是我吃不完,你拿空碗來,給甲嫂子三個。”王世清說道:“她的在鍋裡,你不要客氣。”歐大姐坐在床邊插話道:“王醫生小個子,可能是吃不完,王世清你就聽她的吧!剩餘的留下,下次給甲妹子吃,你看妹子多虛弱,要好好補身體,否則奶水不足。”
歐大姐用陶瓷瓢根把荷包蛋弄成兩半,把其中的一半喂在甲成果嘴裡,她半躺在床上一口吞下,又喂一瓢根糖水,甲成果的淚水宛如一顆顆珍珠,落在碗裡,沾起水花。歐大姐騰出一隻手,用手揩甲成果的眼淚,說道:“妹子,喜事,哭什麼,應該高興。”
二
一九六八年農曆臘月初一的晚上,劉盛朋家燈火通明,電燈和煤油燈齊上陣,火藥的氣味從房屋縫隙竄出,慢慢地彌漫開,飄滿整個火炮街,人們聞著硝煙的香味進入夢鄉。
硝煙的香味使丁一更加興奮,他把一堆5厘米長,直徑一厘米左右的空心圓筒豎立在方木桌上,圓筒是由廢紙卷屈而成。一根細麻繩把雜亂無章的圓紙筒圍住,雙手分彆捏住麻繩兩頭,不斷地左右搖動,圓紙筒之間縫隙縮小,麻繩不斷地收緊,宛如圓紙筒是戰士,細麻繩是指揮棒,雙手是指揮員,圓紙筒在雙手的指揮下,排列成線,上下左右對角都是整整齊齊,棱角分明。他把每一方向都排成12個圓紙筒,一共6個方向,再用麻繩捆綁緊,麻繩交叉打成結,這樣一個六邊形就形成,宛如一餅蜜蜂巢。劉盛朋左手握住茶杯手柄,站立在丁一背後,呷一口茶後,說道:“小丁,你這小子還不算笨,學得快。我說你為什麼要學這個,這做禮花和禮炮是在閻王爺手裡搶錢,危險得很。你一個城市知青不值得冒險,我們是沒有辦法,地少田更少,生產隊分的糧食還不夠塞牙縫。”“老師,你不知道我儘管是城市人,但是我們家也不很富裕,現在我年青想學點東西。”丁一嬉皮笑臉地回答。“你放心,拜師禮一定準備齊。”“你每次都要拿一些炸藥,乾啥!”“你放心,我不會去搞破壞,我告訴你,你要保密,我們幾個知青平時油水太少,弄點野狗解解饞。”“你們幾個知青要注意安全,彆把自已炸傷了,也不要告訴彆人說是我們給你們的。”“師娘,你太小看我了。”
歐大姐坐在另一個小圓桌旁,她拿起一匝切得整整齊齊的長方形黃色草紙。雙手把它緩慢地揉開,每張草紙寬的方向都露出一粒米的斜麵,擺放在桌上,一隻手摁住草紙,一隻手握住沾有漿糊刷子使勁在草紙露出斜麵來回刷,保證每張紙都會沾有漿糊。她左手抓住一根油光光的小木棍,右手取幾張與草紙大小相同的廢紙,以小棍為圓心雙手用力把廢紙卷成一個圓筒,再取一張沾有漿糊的草紙戧在廢紙頭之間,把圓筒放在一張類似擀麵板下麵,左手卡住圓筒,右手抓住麵板一個手柄,手肘壓住麵板用勁從右到左一滾。把小木棍的一端放在桌麵上用勁壓,小木棍從紙筒中拔出。
他們大女兒劉翠華,用沾有漿糊的毛刷反複在六邊形炮餅表麵塗抹,讓每個紙筒都濕潤而有粘勁,再覆蓋一層白紙。她右手緊緊捏著濕潤的毛巾,用勁地槌打白紙,讓白紙與炮紙筒緊密結合,如此反複,紙筒圓卷慢慢地印在白紙。炮餅翻麵,如上糊一層白紙後,放到一個箥箕涼曬。二兒子劉明興,中指關節處沾滿藍墨水,眼睛眨巴眨巴,打一個嗬嗨。他用手揉揉眼睛,說:“媽,我想睡了,明天還要上學。”“幺兒乖,現在是臘月,火炮禮花很好賣,一年到頭,就靠這幾天。忍忍吧!”他不情願地拿一顆鐵釘子在糊有白紙的炮餅上插出“噗嗞噗嗞”聲音,頓時紙筒上白紙中心呈現小洞孔。腫脹胖胖的小手捏住一根引火線,引火線順著小洞孔被插入一半,宛如在平鏡水田裡插秧,種水稻。大兒子劉明焦,雜亂無章的頭發好像是一個雞窩,又好像是冬天土路邊枯草,蒲滿灰塵又枯萎。他左手捏住插有引火線的炮餅,走到裝有細如麵粉的泥粉籮筐前,微微彎腰,右手抓起泥粉不斷往炮餅裡裝,再用右手趕丟多餘的泥粉。霎時,泥塵飄浮在空氣上,附著牆壁上,橫樑上,臉蛋上,鼻毛上,衣服上,總之附著一切東西的表麵上,一層薄薄泥麵把它們包裹起來,覆蓋起來。小兒子劉明雙手肘放在小方桌,腦袋一會放在左手肘,一會兒滾到右手肘。“呼嗞呼嗞”熟睡聲,鼻涕在他鼻腔內來回跑,聲音格外響亮,與泥塵一樣漂浮在空氣中,慢慢地進入大家耳朵裡,讓人想昏昏欲睡,告訴他們大腦該休息了!他嘴角流淌著口水,濡沫他的衣服。歐大姐不滿地瞥一眼,說道:“大老爺,你放下茶杯,把劉明抱到床上。”
寂靜的夜晚,“嘀咚嘀咚”聲音,重重地敲打他們心臟,歐大姐驚慌失措,把桌上的所有東西混在一起,漿糊粘著紙張,粘貼紙筒,用一張大布包裹,拿起包裹向後院方向奔跑。在與我家隻有一牆之隔的低矮院牆處,她站在它下麵,雙手抓住包裹用勁一甩,包裹在我家後院應聲落地。劉盛朋爬到床下推開一堆臭哄哄鞋子,右手拉住一小環,露出一個小地窖,他急急地向劉翠花吼道:“你是死人嗎?還是嚇傻了!快把火藥遞給我,老大你要小心點,那是炸藥,稍微一碰就會炸。”接著對丁一說道:“你快翻院牆到王世清他們家。”
劉明興懷抱住一摞摞紙餅,往床底遞給他爸,但沒有走到一步,嘴巴蹴地麵,紙餅在他身體壓迫下,立即支離破碎,嘴唇慢慢浸出紅色液體,眼淚在睛眶裡溢出。他爸憤怒地嚷著:“你這龜兒子,有你的,越幫越忙。”丁一急急慌慌用掃帚把紙筒掃進一個布口袋子,“徒弟,你快跑,否則抓住你,有你夠受的,公社那幾個龜兒子要把你掉在房間橫樑上,把你弄得半死,我們家也說不清,資本主義的尾巴也割定了。”“哦,我馬上跑。”丁一右手拎著袋子跌跌撞撞翻上院墻,袋子和人一並滾落到我家院裡。
甲國照雙手摸到枕頭邊的手電筒,嘴巴裡嘟嘟自言自語道:“王世清,你聽聽是不是有賊娃子跑進來。”聲音很小。打開電筒,光柱向床邊牆壁上晃晃,左手抓住油黑的電燈繩往下一拉,“哢啦”一聲,白茲燈沒有反應,又是“哢哢”連續響二聲,白茲燈還是沒有回應。他歎氣道:“又停電了。”,披著千瘡百洞的棉襖,趿拉著棉鞋,向後院走去。
一個黑影向他走來,他把電筒光柱掃過去,嚷道:“是誰!”“甲爺爺,你小聲點,我是丁一,今晚不知道誰告到公社,來抓我們。”丁一左手拽一個袋子,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放在嘴巴前說道。
“嘀咚嘀咚”雜亂的腳步聲音消失,但“咚咚咚嘭嘭嘭”急促地敲門聲,在靜靜的夜晚是那麼讓人瘮得慌,慌得讓劉盛朋一家人和丁一心臟咚咚亂跳。歐大姐急匆匆跑到門口道:“誰啊!這麼晚敲門有什麼事。”聲音裡略微有些顫抖。“嘎吱”開門的聲音,讓公社割資本主義的一群人很興奮,六七人蜂湧而進。劉公安趴到地麵,眼睛不斷向床下瞧,王委員揎起被子,還有些人翻箱倒櫃,從這間房子到那間房子,他們仿佛是一群尋找肉骨頭的瘋狗,東嗅西聞。他們抓起蓋在三歲兒子劉明身上的被子,又重重甩下。被子扇動空氣,強烈的冷風刺激著劉明,強大的噪聲呼喚著他。“哇哇哇”的哭聲從他嘴巴嘟出來。劉盛朋嚷道:“你們憑什麼到我們家檢查,為什麼不到其他人家檢查。”“你們檢查也應該溫柔點吧!把我們幺兒子嚇哭了!”歐大姐邊報怨邊走到劉明旁邊,坐在床椽上,右手輕輕地拍拍兒子身體,眼睛卻盯著這群人唱道:“不要怕,不要怕,幺兒快快睡,爸爸媽媽在身邊。”王委員話還沒有說,但他的唾液已經到劉盛朋臉上,吼道:“我們不僅僅是簡簡單單割尾巴的問題,而且做火炮太危險,如果出事那是大事,你想你周圍隔壁也要受影響,更何況你們是用炸藥做火炮,比用火藥危險多了,這涉及多條鮮活生命。”“王委員,我們知道私自生產煙花爆竹是違法的,你看我們家隻有這幾間房子,一眼都望到頭。如果在做,你們一眼都看得出來。”他邊說邊擤鼻涕,把手在卡幾布上衣擦抹一下,從上衣兜裡掏出一包“大前門”香煙,從裡麵抽取幾支,分彆遞給檢查人員。“劉火炮,你少給我上眼藥,你說你沒有做,房間裡這麼多泥灰是從哪裡來的。“這是原來做火炮弄的,我們曆來是遵守公社各項之要求範模,主要是我這婆娘太懶惰。”“好,老劉我們走,算你運氣好,你小子注意點,我們走著瞧,希望你真真沒有做火炮。”王委員右手在劉公安背部向前輕輕地推,左手食指和中指對著劉盛朋說道。劉公安邊往大門口邊罵道:“李餅子,你這龜兒子,情報搞準確嘛,害得老子,半夜三更還上班。”王委員打著手電筒走在前麵,一群人耷拉著頭,他們吸著煙,遠處看宛如螢火蟲在野外一閃一閃,都不說話,仿佛是打了敗仗的士兵,怨氣寫在他們臉上。
三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丁一還倦縮在被子裡,夢見一桌好菜,有臘豬腳、香腸、回香魚、紅燒肉和燒白,更重要的還有一瓶沱牌大曲白酒,王二、劉春天和他三人喝得正有勁。王二說:“丁一,我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已經二年了,每年年終能吃到一點點肉,但還不夠我們塞牙縫,難得今天有這麼多肉,而且還有酒,你必需喝二杯。不僅你要喝,劉春天也要喝,今天我們要喝得左腳碰右腳,你們說行不行?”劉春天目不轉睛地望著丁一說:“二哥,你要關照小妹,我少喝點沒有問題,主要看丁哥哥,他從來都沒有喝過白酒,誰叫我們三個是同命相連。”她的臉慢慢變得不自然的紅,頭上的馬尾巴也慢慢地往上翹,腦袋慢慢地垂下。丁一眼光悄悄地瞟向劉春天,但眼睛馬上轉向王二說道:“喝,儘管我第一次喝酒,但我還是不怕你們。”劉春天穿著一件蘭色小花園領襯衣,米黃色毛衣,外穿一件灰白色列寧裝,襯衣領外翻。但豐滿的乳房把衣服向外頂起,宛如兩個藍球放在胸部。厚厚地富有彈性的紅嘴巴,宛如磁鐵一樣深深地吸引丁一那雙眼睛,攪亂他那顆亂跳狂跳的心臟。
“嘭嘭嘭”中夾雜“丁哥、丁哥、快開門、你這個懶蟲,太陽照屁股了!”一個女孩爽朗的聲音,把丁一從睡夢中拉回現實。他用手揉揉眼睛,慢慢睜開雙眼,豎起耳朵認真聽,沒有錯,是牛黃在喊他。他心想你叫你的,我再睡一會兒,心裡對牛黃不滿,她打斷了他美夢。聲音太大了,丁一想還是起床,對著門說:“牛黃,大清早,你在喊魂嗎?”“快開門蠻,有重要事給你說。”他穿好衣服,看到枕巾大半部分都被唾液濡濕,他把枕巾拿到手裡,涼曬在木椅子靠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