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的春風,來得飄逸而順遂。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溫暖而不燥熱。
田埂邊的野花,在春風中搖曳著,蜜蜂在其中穿梭忙碌,一派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姿態。
然而,風光是美的,人卻未必美了。
泛著塵土的官道上,兩個腰間佩刀,身著短襦,套著寬鬆長褲的中年壯漢,正押送著一名身著“怪異”的年輕人,向洛陽城所在的方向走去。
這位年輕人臉上有不少乾涸的淤泥,白色的圓領衫正麵,印著一隻可愛的貓頭。隻是這件衣衫已經弄得臟亂不堪,更像是黑中帶白,顯得他筆直的雙腿跟田間沾著泥巴的麻杆一般。
淺藍色的牛仔褲,像是從墨水裡撈出來的,隻有極個彆的地方看得出原本的顏色。
他被這兩位穿短襦的漢子用繩索捆住了雙手,如同牲口一樣被牽著。臟亂的臉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隻有那雙眼睛,偶然有一絲亮光閃過。
“劉賴頭,大將軍要抓的蜀國密諜,能是這種貨色麼?”
其中一位壯漢指了指那位扮相狼狽的年輕人,向身邊叫劉賴頭的漢子詢問道。也不知道是真名如此,還是以綽號相稱。
“呃,這就是你不懂了。大將軍舞劍,意在莊公。”
此刻劉賴頭麵有得色,難得搜刮肚腸用了個典故。
“不對吧,應該是意在沛公。”
那位雙手被綁著的年輕人反駁道,話語中帶著不加掩飾的嘲諷。
“啊,對對對,是意在沛公!呸!我讓你說話了嗎!”
劉癩頭一看是那位“倒黴蛋”說的,立馬怒氣上湧,狠狠的踹了對方一腳,將其踹倒地上。
眼見那位年輕人摔地上一個狗啃泥,他心中立刻湧起一種異樣的快感。
李瘸子得意洋洋的對劉賴頭說道:“嘿嘿,大將軍派人在城內城外搜捕蜀國密諜,那都是幌子,真正想抓的,是天子的信使!”
“這你都知道!”
劉賴頭大驚,追問道:“那究竟是什麼信使呢?”
兩個奴仆居然在討論權貴們才會關注的問題,不過他們似乎認為皇帝每天用金鋤頭耕田很快樂,完全說不到點子上。
“這就不知道了,我也隻是聽說而已,反正大將軍府裡這次派出許多人在找。
至於趴地上這個,肯定不是。
不過是與不是,那也沒什麼要緊的。等我們回洛陽以後,把他送去販奴的地方賣了換酒錢,也是美得很。
難道你還真想送到府上,然後說這個是密諜啊?
吃飽了不是?”
李瘸子對劉賴頭“麵授機宜”,顯然一切儘在掌握。
“說得也是,大將軍就算當天子,我們也落不著什麼呀。把這人當奴賣了,得的錢都是落兜裡。
你我二人一人一半,大將軍哪裡顧得上這種小事。”
劉賴頭無不感慨的說道,二人顯然是在這一時刻達成了共識。
畢竟,辦“公事”的時候也不妨礙做私活嘛。
那位年輕人從地上爬起來,沾了一身灰塵,狼狽不已,好似路邊一條在泥坑中打滾的野狗。
甚至還不如。
因為狗可能有狂犬病可以咬死人,但是他肯定沒有,算得上人畜無害了。
劉賴頭和李瘸子看著他,頓時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
他們從彆人的痛苦與狼狽中,獲得了某些樂趣與滿足。
正在這時,一輛裝扮華貴的馬車緩緩從這些人身邊駛過。
一位扮相儒雅的年輕人,手裡牽著高頭大馬,伴隨在馬車左右,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
他穿著青色的大袖翩翩衫子,一看就是精美絲綢的材質,價格不菲。頭上樸素的發髻顯示已然行了冠禮,但沒有佩戴帽子。
這位華服青年隨意瞥了三人一眼,發現這似乎是兩個家奴在抓捕逃奴返回途中,沒有什麼值得稀奇的。
於是便不理他們,繼續前行。
如今天下不太平,類似這般的事情一個月裡就算沒有幾百,幾十總是有的。
奴仆們或死或逃,各人有各人的故事,華服青年這樣的貴人,沒有那麼多精力去關注這些無聊的事情。
華服青年身邊的馬車隊伍後麵,有十幾個仆從壯漢將其護衛周全。他們人人騎著高頭大馬,皆是腰間佩刀,額頭上綁著青色的綢帶。
還有騾車拉著一車的獵物,裡麵有幾隻山雞,幾隻兔子,僅此而已。
待車隊遠去數十步開外,劉賴頭和李瘸子這才鬆了口氣,二人都是忍不住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他們看向那位華服青年的目光中有貪婪,有羨慕,有憤恨,還有不屑。
戀戀不舍的收回目光,劉賴頭搖頭歎息,對李瘸子感慨道:“瞧瞧人家過的是什麼日子,鮮衣怒馬,仆從成群。你再看看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同樣都是爹生娘養的,怎麼就這麼大差彆?”
“咱們隻是大將軍府養的狗,狗就過狗的日子,還有甚好說的?你這純屬自己找不痛快!”
李瘸子譏笑道,並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問題。
“笑什麼笑,你連做狗的資格都沒有!”
李瘸子看到那位臉上都是泥,身上都是灰的年輕人,此刻居然嘴角露出一絲譏笑,似乎是在嘲笑他們二人一樣,頓時勃然大怒!
他可以給權貴當狗,但不能接受比他身份低的人,嘲笑他是狗!
“我讓你看!我挖你眼睛,再看你怎麼看!”
鏘!
李瘸子拔出鏽跡斑駁的短刀,正要上前收拾那位有嘲諷他嫌疑的年輕人,卻是被劉賴頭給攔住了。
“算了,給幾鞭子教訓一下得了。
你挖了他眼睛,還怎麼賣掉換錢?買奴的人誰會要一個瞎子?
彆跟錢過不去!”
劉賴頭的靈魂之問,讓李瘸子將短刀收回了刀鞘。
販奴不就是為了那點財帛嘛,出口氣又有什麼用呢?
“算了,等他當了奴仆,自然就笑不出來了,我呸!”
李瘸子罵罵咧咧,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如果時間可以倒帶重來的話,一炷香之後的李瘸子,一定會後悔此刻沒有殺掉這個“逃奴”。
正當二人罵罵咧咧的時候,之前一路上都還比較順從,絲毫不反抗的“逃奴”,忽然對著已經走遠的車隊高喊道:“明公壯誌未酬,難道不想壯士輔佐嗎?何以見壯士蒙羞而無動於衷!”
這一嗓子似乎用儘了全身的氣力,如暮鼓晨鐘一般振聾發聵。
猝然間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接連遭遇磨難,其間的恐懼,無奈,委屈,憤恨,隱忍以及臨機發難的暴怒,全都蘊含在這一嗓子裡了。
李瘸子和劉賴頭頓時傻眼,一時間也顧不上收拾這位“冒失鬼”,拉著繩子就往反方向走!
他們越走越快!即便是這位“冒失鬼”拚命拉著繩子,也依舊被怪力拉得連連倒退!
可惜,李瘸子他們還是晚了一步。
剛才路過,那位穿著青色衫子的華服年輕人,已經騎著馬,帶著四五個同樣騎在馬上的隨從,迅速圍了過來。
其行動如風,顯示出軍中行伍一般的過硬素質。
隨從們翻身下馬,一齊拔出佩刀,將李瘸子等人圍了起來,麵色平靜,姿勢整齊劃一。
隻有那位華服年輕人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他們,眼神漠然。
“把這奴帶走,不要浪費功夫。”
華服年輕人指著剛剛“驚天一喊”的那位,對仆從們吩咐道,至於李瘸子和劉賴頭,他隻當是沒看見。
他不是不把李瘸子和劉賴頭當人,而是眼中壓根就沒有這兩位!
直接當成了透明人。
“這是大將軍要的人!貴人不可帶走啊!”
李瘸子連忙擋在身前,這一刻也顧不上害怕了。
他並不是沒見過不講道理的權貴,隻是眼前這位理直氣壯搶人,卻連招呼都不打的,還是頭一次見!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大將軍麼?”
華服年輕人麵露思索之色,隨即歎息道:“那就有點麻煩了。”
聽到這話李瘸子鬆了口氣,眼前這群人忌憚大將軍就好,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要不然,他們不死也脫層皮。
李瘸子和劉賴頭忙活了好幾天,什麼蜀國密諜壓根連影子都沒見到。僅僅隻是抓到了這個沒有身份憑據,又說不起來曆的“逃奴”。
沒有績效,那撈點“外快”不過分吧?總不能白忙活一場呀?
“把他們綁了。”
華服年輕人卻是冷漠的下令,那幾個蓄勢待發的仆從,直接撲上去,拿繩子將李瘸子和劉賴頭捆了起來!
“貴人饒命啊,這真是大將軍要的人!饒命啊!”
李瘸子跪在地上磕頭求饒,聲淚俱下,態度轉變異常的絲滑。
雖然還沒弄明白前因後果,但長久以來當狗腿子的直覺,讓李瘸子此刻不敢露出任何倔強。
他太了解那幫所謂的貴人了,高高在上,目空一切,根本不把泥坑裡麵滾打的人當人看!
更彆提是平日裡聲名狼藉,參與捕奴的狗腿子了。
“混賬!我讓你說話了嗎!”
華服年輕人忽然毫無征兆的翻身下馬,滿臉怒容吼道,似乎很反感李瘸子磨磨唧唧的不肯交人。
他對身邊一位仆從下令道:“處置了吧,麻利點。”
如女子一般保養極好的白嫩手指,此刻正指著李瘸子。
那位仆從也不含糊,直接上前按住李瘸子,拔刀就砍脖子。跟殺雞的姿勢頗有些神似,手起刀落,一氣嗬成!